新皇登基,自然多的是要處置的事。日日叫人過來請平安脈,爲的究竟是什麽,卻也不必說明白了。
林玦眉目不動,雙眼冷淡,從裏頭生出一種淡漠來。沒有厭惡,偏偏冷靜到殘酷,漠視到不屑。他原就生得極好,如今擺出這樣不屑一顧的模樣,卻有種劍走偏鋒的淩厲之美。猶如上好玉石雕琢成刀,溫潤未失,卻添鋒利,更增駭人。
一夜之間翻天覆地,世事都已變了一遭。
林玦久久不做聲,溫柔心下惴惴,這些時日,他的心思越發難以令人揣測了。或他原本就是這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隻是埋藏在溫和下頭。如今這份溫和已失,便是半分虛以委蛇也再沒有了。
溫柔躊躇再三,喚了一聲:“大|爺?”
林玦回過神來,淡聲道:“我身子如今已大好了,何必叫人家再來來回回的消耗工夫。”
言辭之間是不肯見那王太醫的意思。
溫柔見他心意已決,隻得應聲,轉身出去傳話。所幸那王太醫仍是笑容滿面的模樣,并不見有什麽不虞。隻說既身子好了,就是頂好的事。
叫人送王太醫出去,溫柔進了屋子,正倒了一盞茶來吃。不及入口,就見裏頭有嬗打簾子出來,道:“姐姐,大|爺叫你呢。”
溫柔匆匆吃了兩口,急急往裏去了。
隻見林玦仍坐在書桌後頭,正取了一支狼毫,待要寫字。見着溫柔進來,略咳嗽一聲,聲音稍啞:“研墨。”
溫柔上前,取墨塊一方,細細研磨。
林玦取必蘸墨,分明心内定言,卻久不落筆。外頭光從窗戶打進來,細細碎碎落在他側臉上頭,更添幾分蒼白文弱。
半晌,隻聽他喟歎一聲:“罷了……”手肘略提,筆尖輕落,入目處,卻是一阕小詞。
林玦寫了一手好字,仿顔體小楷寫得端正細緻。掃眼過去,上頭詞牌名寫的是《霜天曉角》。
筆尖遊走,不多時已然寫罷。林玦似極耗氣力一般,手略顫,随手将那支狼毫扔到桌上。伸出手去,遙遙在紙上一碰。那墨迹未幹,隻消一觸,指尖便污。
溫柔道:“奴婢再取張紙來。”
林玦卻搖首道:“不必。”他又深深瞧了這阙詞一眼,似有千言萬語都在裏頭,最終隻凝成這短短幾行字。
他伸手,将一旁那隻黃花梨木雕文竹的八角小盒子拿起,緩緩壓在那張紙上。
當日歡喜的時候,可曾想過有這一日?林玦想過,卻沒料到,來得這樣快。
他閉了閉眼,隻覺心肝脾肺都被人盡數摘取摧毀,疼得幾乎不能言語。
“送到合睿王府去。我在絕品樓裏等你們王爺,來與不來,瞧着他自個兒罷……”說罷,竟似再無力支撐,踉跄着起身,走到窗邊,猛地将窗子大開。呢喃道:“秋盡了……去罷……是時候了……”
溫柔将詞并小盒子一并取了,走至簾子那裏,卻又停住,轉過頭來問:“大|爺……是悄悄地?”
“悄悄地?”林玦不由笑出聲來,唇角譏諷良多,最終化爲虛無。“光明正大地去罷,這時候了,還想瞞着誰?”
外頭風聲鶴唳,合睿王府瞧着一如從前,實則内裏也換了一番天地。溫柔一路從外頭進來,隻覺郁郁陰陰。花草仍舊有人打理着,瞧在眼裏,偏生出一種荒蕪來。
到底不如從前了,便是王爺同今上原先那般要好的,隻怕如今,那份情誼也算是到頭了。
慕容以緻原在後院射箭,聽邢季說溫柔來了,趕快罷手,也不等換衣裳,隻洗了手就出來。
見着溫柔,忙問她:“子景有什麽話要你來說?”
半月有餘不曾見着林玦,他已心如火焚,委實再顧不上禮數。
溫柔與他見了禮,道:“回王爺的話,大|爺叫奴婢送了一封信并上一隻八角小盒子過來。大|爺說了,他在絕品樓等着王爺。”
慕容以緻在位上坐下,濃眉略蹙,火急火燎伸手:“拿來我瞧。”
溫柔将手中東西送上,也不多話,徑直退到一邊。那阙小詞是什麽意味,溫柔雖瞧了,到底不懂裏頭的意思。另有那八角小盒子,隻知道林玦近日時常對着出神,裏頭裝的是什麽,也是一無所事。
慕容以緻先将那封信拆了,一掃之下,确是林玦筆迹。細看之下,卻是心如刀割,瞠目欲裂,全然不能信。林玦寫了一首《霜天曉角》,隻見裏頭寫的是:
好竹宜風,常過沁幽庭。處處枝驕霜傲,逢霖雨,霁天曉。縱無,遲來憑。酒千重意訣。獨攬幾壺樽盡,孤霞染,待銘緻。
何等的涼薄,又是何等的絕情。
慕容以緻再料不到,等了這半月,竟等來的是這樣決然的一阕詞!如何不摧人心肝?
戰場上從不言怕,殺人如麻的人,此刻拿着這封信,雙手顫抖不已。竟是全然不能言語,隻循着本能,伸手将那八角盒子打開了。
一看之下,猶如全身氣力盡數被人抽走,心氣傲骨這一刻皆成泡影。他頹然彎下脊背,再撐不住,一手将裏頭的東西拿出來,一手拍桌,竟仰天大笑,久不能停。
“林子景!你到底不曾辜負你的名!”
這樣決然斬斷所有,正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慕容以緻何曾有過這樣失态的時候,溫柔并邢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皆十分心驚。誰能料到半月下來,林玦會做這樣事!卻叫人措手不及。
長笑過後,慕容以緻隻呆坐着,對着手裏的物件出神,也不說話。邢季壯着膽子上前道:“王爺……”
他卻陡然起身,将那物件并那阙詞一并放入懷中,道:“更衣備車!我要出去……”他踉跄了一步,悶咳出聲:“出去見他……”
絕品樓。酒千重意訣。林玦。
果然隻消有心,樣樣都可傷人心。
慕容以緻往絕品樓來,才進門,就有小二迎出來,笑盈盈道:“王爺請,林大|爺已在樓上雅間候着了。”
小二引着慕容以緻去了雅間,果然林玦已在裏頭。他一貫愛穿寶藍色的衣裳,顯得人如冠玉,出類拔萃。今日卻一反常态,穿了一身暗藍色的衣裳。不知是他真傷了身子,還是衣裳顔色重的緣故,倒襯得面色極蒼白。
這份蒼白叫慕容以緻擔憂,偏擔憂着,又生出一股子希冀來。他瞧着這樣體弱,想必近日也過得不大好。興許如今這一遭,不是他本意……
“宴已備齊,王爺請坐。”林玦伸手執酒壺,酒壺是品月色,握在手中,手背倒被襯得更白|皙三分。
林玦擡頭望過去,許久不見,慕容以緻竟也像是憔悴了些,原先意氣風發,如今竟有些惝恍。慕容以緻揮退了小二,上前來,在他身側坐了。
他正擡手倒酒,不期然被慕容以緻伸手攔住,道:“你身子才好些。”
推開他的手,林玦再度傾壺,将二人酒盅倒滿。末了放下酒壺,端起酒盅,道:“我本未病,不過是不想見人,才扯了這個謊。”
慕容以緻伸手将面前酒盅緊握住,明知如今這份平靜安好是虛的,他卻不肯打碎。便是遲一些也好,便是緩慢淩遲也好。這虛無的一刻,也想緊握在手中。
林玦面上帶笑,那笑卻是虛弱又蒼白的,偏偏目光決然,像是一定要在今日做出決斷一般。他緩緩将酒盅送至唇邊,酒盅冰涼,貼在唇上,不由讓人顫栗。他略啓唇,隐隐約約露出細白的牙。閉了閉眼,一仰首,那冰涼酒水入口,順着喉間緩緩入腹。
這是極烈的酒,不過半盅,便如火燒,自腹中席卷而起,升至面頰。林玦面色略白,此刻幾分绯紅摻雜,倒染上幾分額外的顔色來。
慕容以緻瞧着他的動作,一仰頭将一盅酒吃盡了,咬牙握住了他的手腕子。“這酒烈,隻消三杯,你就該醉了。”
林玦是不常吃酒的人。
林玦回望他,方才笑意已盡數散去,如今剩下的,唯有幽涼淡漠而已。他目如深潭,幽幽望着慕容以緻,道:“我今日很想醉。”
慕容以緻緩緩将手松開,再不攔他。口中道:“一醉解千愁,都是唬人的話。”
解的從不是愁,不過自個兒哄着自個兒罷了。
林玦慢慢将那半盅酒吃了,許久才道:“聽聞王爺年後啓程歸邊疆,我要回鄉考試,不能相送。此後千山萬水,聊以此宴預送罷了。”
“你分明知道,我要的本不是這個送字。”慕容以緻死死握着手中的空酒盅,“子景……那日馬車上,我的話許不夠清楚。今日我再問你一聲……你肯不肯跟我一道走?邊疆雖疾苦,卻自由自在……”
餘下的話哽在喉嚨口,再擠不出半個字。
他清清楚楚瞧着林玦搖頭,沒有半分猶豫,說出的話那樣決絕,那樣不留餘地:“我不肯。”頓了頓,林玦扯出個笑來。将酒盅放到桌上,慢聲道:“王爺此去,應屬天涯海角。相識一場,恕我不能遠送。”
慕容以緻狠狠将他手腕扣住,雙目中泛出極細微的恨來:“我們早說好了……”
“我并未應。”他笑意微微,卻十分殘忍。任憑慕容以緻百般痛苦,萬箭穿心,亦巋然不動。“不過逢場作戲,王爺怎能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