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意往裏望了一眼,道:“現下不得空,太後在裏頭與沅妃娘娘說話。”
歸瀾道:“若是尋常的事,按下了過會子再說就是了。隻是姑姑,如今這是人命關天,哪裏有得不得空這一說。另又說了,這是咱們王爺交代了的事。若是趕明兒問起來,卻又是怎麽個說法呢?”
也不知合睿王心裏是怎麽個成算,像是一早料到千秋節不太平。前兒特意進宮,求太後口谕,要太後關照林大人的夫人。
太後雖問了是爲着什麽,到底王爺守口如瓶,不曾說。太後心疼這個兒子,萬事哪裏有不依的。自然應下了。千秋節這一日,叫歸瀾暗中瞧着那位林夫人,若是有什麽不好的,就快快上前去伺候。
果不其然,宴上事故頻生,果然這位林夫人動了胎氣。
歸瀾見桐意仍在躊躇,狠了狠心,上前附耳道:“姑姑,方才我瞧見,王爺那方白玉平安扣,在林姑娘身上。”
桐意一聽,目露驚愕:“果真?”
歸瀾點頭:“不敢诓騙姑姑。”
桐意道:“你在外頭等着,我往裏去傳話。”說罷,匆匆往裏去了。
歸瀾在外等着,悄悄吐出一口氣來。昔日她妹妹歸霁惹惱了王爺,叫王爺送回來,太後打發她去了暴室。雖瞧着歸瀾的臉面,歸霁留了一命,到底暴室裏不是人過的日子。聽歸霁說,她冒犯的正是林家的那位大爺。今兒她竭力将這份冒犯還了,隻盼着王爺肯承這份情,開口放歸霁出來。
林玦自然不知,昔日船上之屈,竟能換來今日之優待。這卻是一環扣一環,草蛇灰線,伏脈千裏,誰能預料?
歸瀾在外等了一時,桐意便自裏頭出來。将手中玉牌拿了與她,道:“你再領兩個丫頭,拿了這玉牌往太醫院去抓藥。記着親力親爲。”
“是。”歸瀾接過玉牌,行了一禮,慢慢往外退去了。
賈敏動了胎氣,蓋是因着受驚。在壽康宮内歇息,過了一時又吃了一劑安胎藥,蓋着繡被沉沉睡了過去,待醒來時已是大好。
這是後話,卻說當下。
賈敏攏着繡被睡了,林黛玉坐在床沿,卻是眼也不敢閉一下。隻怕眼一錯,就易了一番天地。她本體弱,今日也受了驚吓,強撐着坐了一時,便有些支撐不住。胸口發悶,喉間泛癢,雙眉略蹙。待要咳,卻又恐咳嗽聲驚醒了賈敏。暗暗抽出繡帕來,捂在唇上,紮掙着往外走了兩步,繞出屏風,這才撐着桌沿悶咳出聲,卻仍不敢高聲。
“姑娘!”霁雪一面憂心她的身子,一面又念着皇後那處,面色委實有些難看。
“不妨……咳咳咳……”話未說盡,又是一串長咳,趕緊将帕子捂上嘴,撐着桌子緩了緩。
正巧那廂桐意并歸瀾進來,見狀不好,桐意忙上前扶了黛玉在椅上坐了,低聲叫歸瀾遞茶來。“姑娘這是怎麽了?哪裏不好,隻管與奴婢說。”
黛玉一陣咳過去,接了茶吃了,任桐意爲她順心口,輕聲道:“都好,姑姑不必爲我費心。”
桐意笑道:“姑娘是太後娘娘的貴客,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自當用心。好了,我瞧着姑娘這也不是病,不過是方才唬着了,才有了一陣。姑娘放寬心,這比什麽都好。”
“多謝姑姑寬慰我,我自幼有不足之症,确然不是大病,隻消等一刻就是了。”
桐意含笑點頭,望了黛玉一時,道:“太後娘娘想見見姑娘,姑娘若是無事,且随我走一趟罷。”
太後要見她,這自然是不能辭的事。黛玉也不見躊躇,颔首起身,臨走時又交代琉璃:“你仔細照看着太太,我去給太後請了安就回來。”
交代了這一聲,這才随桐意去了。
桐意領着黛玉進去,太後才命人上了小點,叫人盛了一盅赤棗烏雞湯來吃。見黛玉嬌嬌弱弱地進來見禮,叩首道:“叩見太後。”
太後忙命桐意攙起來,指着小炕另一側要她坐:“小小的年紀,又生得這樣弱,在外頭又是吹冷風又是受驚的,倒是難爲你。坐下罷,小廚房裏才進上來的東西,尚可入口,你吃着試試。”
林黛玉應了是,擡眼去看,隻見太後面前有一盅赤棗烏雞湯,小桌上另又擺着一碟五個的水晶梅花包、四個平擺的豆沙卷兒、四個一盤的海棠酥、再有一小籠四喜餃。
歸瀾淨了手,捧了一盅赤棗烏雞湯到林黛玉面前。也不說話,隻執了一雙象牙嵌銀烏木筷,恭恭敬敬站在邊上。
林黛玉瞧了她一眼,又低垂着眼,瞧瞧掃了面前太後一眼。心裏略明白兩分,指了指面前那道四喜餃。歸瀾伸手夾了,放入林黛玉碗中。動作極慢,并無聲響。
宮裏頭侍膳,有獨一份的規矩。宮女在邊上站着,主子要吃什麽,那是主子的事。勸膳這回事,再不能有。敢在侍膳時候言語的人,早不在這世上了。
太後瞧着慈和,卻是重規矩的人。
用正經膳食時候是這樣,用小點的時候,自然也不能失了規矩。
林黛玉見小餃在碗中落定,自取了筷子,低頭将那四喜餃送入口中。宮裏重規矩,也重儀态。什麽時候提出來,都要是一絲不苟的模樣。點心都是一口的分量,不至失了姿儀。
這一言一行都要用心,若是哪裏出了差錯,是要鬧出笑話來的。
太後隻用了兩口湯,吃了一隻豆沙卷,便好整以暇靠在身後軟枕上,隻瞧着林黛玉一番動作。見她舉止合宜穩妥,心下略喜。
林黛玉不過是礙着太後的話,哪裏真有心思用東西。吃了那四喜餃,低頭吃了一勺雞湯,便罷了手。
“多謝太後賜點。”
太後笑道:“林大人是蘇州人,蘇州的糕點是一絕。當日皇上南巡,哀家也一并去了。奉上來一味蘇式船點,哀家吃着甚好。隻是回了京城,做的模樣是一樣,吃着卻不是那滋味。”
林黛玉道:“宮中珍馐數千,宮外爾爾。太後昔日吃着好,想必有它原本的好處在,多的是吃個新鮮。一本正經地吃它,卻少了些滋味。”
“是這個理。”太後颔首,又問:“你今歲幾何了?”
林黛玉答:“回太後的話,小女六歲。”
“才六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太後略一沉吟,又問她:“你在家中喚作什麽,是幾時生的?”
林黛玉又答:“小女乳名黛玉,花朝節正是小女生辰。”
“是個好時候,難怪能養出這樣鍾靈毓秀的人來。”太後又絮絮問了黛玉一些話,十分散碎,零零落落,竟不像是在問話,更像是問些家常。
不多時那廂來人說賈敏醒了,太後便命黛玉退下,去見她母親。
小桌上雞湯已涼,桐意叫人進來撤了下去。太後道:“那豆沙卷,哀家吃着尚可。歸瀾愛吃那個,賜了給她罷。”
“是。”
夜色已沉,桐意伺候太後安置了,交代侍夜的雯孺今兒警醒着,自回了房。
歸瀾也才回來,籠起火盆,正隔着火熱那碟豆沙卷。見桐意回屋,笑道:“姑姑回來了。”
桐意猶如失了主心骨一般,頹然靠到小炕上,長歎道:“這一日累得夠嗆。”
“誰不是呢。”豆沙卷熱罷了,歸瀾捧着坐過去,放在小桌上叫桐意吃。“今兒太後瞧林家姑娘,瞧出什麽章程了沒有?”
“能有什麽章程,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姑娘。”桐意拿着豆沙卷,忍不住笑出聲來。“問出這話來,委實看錯了我們王爺。平安扣在林姑娘身上,是叫人猜想。隻是年歲太小,今太後又掌了眼,想必不是那回事。隻是話又說回來,是與不是,有什麽打緊。橫豎我瞧着今兒太後娘娘竟沒有不喜的模樣,那位林姑娘的前程且差不了。”
歸瀾吃了一隻豆沙卷,點頭道:“我瞧着林姑娘的模樣,也是個有厚福的。那一舉一動的儀态,半點不顯小孩兒氣。”說着,又長歎一聲:“方才聽外頭小太監說,皇上并上幾位重臣在乾元宮議事,也不知明兒是怎麽個天地。”
“快住嘴!”桐意忙斥她:“這話是你和我能說的?咱們是伺候太後娘娘的人,外頭是什麽天地,橫豎與你我不相幹!”
歸瀾低頭道:“是我嘴快了,姑姑說得是。”
桐意又歎了一聲,輕聲道:“今兒橫豎是别想睡了,趁着這會子有工夫,換一身衣裳歪着罷,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急匆匆地起來。我瞧着今兒,太後娘娘也不像是能安穩入眠的模樣,再别提暖閣裏的林夫人和林姑娘。”
徹夜難眠的人何止這些,卻是後宮大半,并上宮外忠臣良将,今日皆不得安眠。
晨光未露,就着稀薄夜色,沈傳志已捧了聖旨匆匆從乾元宮裏出來。
一道聖旨猶如驚雷,當頭劈下,将所有人劈得幾乎死在當場。
皇上禅位與皇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