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睿王原是很有決斷的一個人,如今涉及生|母嫡兄,倒生出許多優柔寡斷來。聽林玦勸他這些話,雖心中十分感念,到底略有躊躇。
林玦知他要糾纏些時候,亦覺是人之常情,也不逼他立時做決斷。當下隻伸出手去,隔着衣裳,握緊了胸前追着的平安扣。
心下略定,口中道:“天色已晚,我不便多留,這就回去了。”
也不等合睿王應他,起身就要往外去。才動了一步,手腕就被合睿王扣住。他回頭看了,道:“王爺還有什麽話要交代?”
合睿王淡笑道:“你方才則年喚的極好,往後這樣喚我就是了。”
林玦略頓,見他面色雖仍有些郁郁,到底已顯出光彩來。當下伸手,将他那隻手緩緩格開了。所幸合睿王也不曾抓緊,隻一動手,就松開了。
“你要說的倘使隻是這個,倒也不必說了。絮絮地說了這樣多回,倒叫人聽得耳朵裏生出繭子來。”話中意味雖略顯剛硬,到底語氣是和軟的。今日合睿王與平日大相徑庭,倒叫他平白地生出幾分溫軟來。“我要去了,别再糾糾纏纏的,叫人瞧見了不好看。”
“我若不叫他們,誰敢進來?”合睿王不許他動,傾身過去,從背後将他擁住。雙臂發緊,力道卻用得克制。到底記着林玦身子羸弱,不敢用上十分氣力。“若我身側有這樣不長眼的東西,早叫人摳了那對招子,發落了。”
林玦心中五味陳雜,才要罵他說得血腥,又想起他待下頭人是極好的,這樣的話,想必隻是拿來哄騙自己,當不得真,又盡數咽了回去。此刻氛圍太好,卻叫人不由心神搖曳。這樣冷的日子,身後卻有人情真意切,暖融融地抱着自己,怎不叫人缱绻?他不由恍惚,喚了一聲:“慕容以緻……”
皇室中人的名諱,原不是他該叫的。這本是大不敬。隻是叫慕容以緻聽在耳中,卻是再沒比這個更好聽的溫聲軟語了。
慕容以緻幾乎再克制不住自己,緊緊将他裹摟住,恨不能揉入骨血,從此與他兩兩相融,再不分離才好。原先總聽人說什麽“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纏|綿悱恻,欲語又休的情意,哪是他這樣的人所能意會。
隻是到如今,卻終究明白了。
情之所至,原不必諸多言語,就能叫人千轉百回,又肝腸寸斷。
“你……”
“子景!”林玦才要開口,便聽身後人傳來一個聲音,音色沉沉,卻從裏頭生出無限歡喜、希冀來。“朝堂勾心鬥角,風雲詭谲,哪裏有邊疆自在。待此間事了,便随我往邊疆去罷。再沒旁人,隻你和我。”
林玦心頭狂跳,腦中發昏,幾乎要控制不住,脫口而出一個“好”字。隻是終究隻是一瞬,過了就慢慢清醒,那股熱血也緩緩平穩下來。
他深深吸氣,道:“人間事風雲莫測,怎能一諾定終生?王爺,天色已晚,放手容我歸家去罷。”
他終未應諾。到底也不曾決然相拒。
慕容以緻半是頹然,半是薄喜,終慢慢将手松開。林玦的頭發略亂了些,他伸手略爲他理了理,柔聲道:“去罷,慢慢地去,我在這裏瞧着,你去了,我再走。”
王爺之尊,卻叫一個大臣的兒子先走。這話聽着,是頂頂不合禮教的。
隻是慕容以緻若真遵從那些所謂的禮教,卻也能算得上是一樁奇事。
林玦也不回話,徑直下了車。那廂邢季仍在風口上站着,到底是禦前出來的人,饒是如此,也依然守着規矩,再沒縮手縮腳的。
見林玦下車來,邢季忙迎上去,堆着笑道:“林大|爺。”
林玦颔首,道:“你這奴才,總愛胡說诓人。你們王爺原沒什麽大事,不過是在太後娘娘哪裏吃猛了一杯酒,略恍惚了些。不過是想問我兩句前兩日手談時說的話,明日再見也使得,偏你這樣急切,倒在路上把我攔下。我才進馬車去,倒叫王爺吃了驚。”
邢季心想林大|爺哪裏都是好的,偏是要面子不肯跌份這一處,實在要人性命。與王爺已是昭告天下的模樣了,竟還想着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圓。卻也不想想,可瞞得過去麽?心中如此,口中卻道:“都是奴才的錯處。”
“且警醒着罷,王爺酒意上頭,好生伺候着。我不能留了,這便回去了。”
“是。”邢季躬着身子,一路送林玦上了林家的馬車,道:“林大|爺慢走。”
車馬咕噜聲響起,又過了一時,林家的車子才去了。邢季口中呢喃道:“當我三歲小孩兒哄呢,王爺原不曾吃酒,哪裏來的酒意能上頭?”
隻是說的囫囵,旁人未聽清。旁邊有個小厮聽得含糊,不由問:“管事說的什麽?”
“我說的什麽?”他笑了一聲,“你且自個兒琢磨去罷。”
此且按下不提,卻說林玦往家裏去,才進了院子,那廂有個丫頭迎上來。認出是從善院裏伺候的蓓晟,林玦道:“什麽事?”
見他一面說一面往前走,蓓晟急急地說:“大|爺留步!太太叫奴婢等在這裏,是爲着回大|爺。太太說了,大|爺回來了,今兒就别往從善院去了,徑直往圓鵲軒去罷,待明兒再回話。”
林玦聽了,果然頓住腳步,往另一側去了。
蓓晟往前跟着,送他進了圓鵲軒,這才悄聲回去。
林玦一徑進了房,溫柔并有嬗幾個迎上來,伺候脫衣裳的脫衣裳,伺候脫靴子的脫靴子。此間罷了,溫柔又命銀苑道:“你往外去瞧瞧,才叫流彩去催熱水,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
“哎。”銀苑應了,才往外去,正遇上提着一銅壺熱水進來的流彩,啐她道:“往哪裏去躲懶了,半個時辰前就叫你去催熱水,左等不見人,右等沒信兒的。我隻當着你成了鳳凰,往哪裏飛去了,竟還想着回來?大|爺已坐下來,這一壺熱水,你倒才提來,怎麽,竟比大|爺更尊貴些?”
銀苑一面絮絮地罵,一面叫流彩進來,命她将熱水往銅盆裏倒。流彩提着熱水,半分也不肯讓她,回話道:“這話不是這麽說。姐姐是大|爺房裏伺候的,原比我們體面些,不曾做過這些底下的活計,哪裏知道這裏面的門道。才我往外頭去催水,偏他們說,才燒了老爺和太太的,又說大|爺還在外頭,就是提回來,也不過白白涼了,費這工夫又算什麽。不如略等一等,過些時候再提過來。大|爺回來了,水又是滾熱的,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呸!偷奸耍滑你還有理了?”銀苑原是笨嘴拙舌的,在外頭說了那一長串,也不過是因着氣急了的緣故。才撩簾子進來的采意聽了這話,卻覺不中聽,當下罵出聲來。
采意原是打從揚州就跟着林玦伺候的,原與衆人不同。便是溫柔、有嬗等,也與她見了一禮。
采意回了一禮,笑盈盈道:“大|爺才回來,你們又都忙着,我竟來錯了。”
銀苑搬了繡凳來讓她坐,采意擺手:“我往外頭坐一坐,裏頭倒悶了些。”轉頭面色稍冷,對着流彩道:“你出來。”
流彩跟着采意出去,采意在外撿了一隻繡凳坐了,流彩站在堂下,有些束手束腳。
采意如何瞧不出她怯場,當下冷笑一聲:“我原當着你多大的膽子,越了等地與銀苑定做。如今瞧着,亦不過是紙老虎,假聲勢。怎麽,如今心大了,不肯再做這些瑣事,要往前頭湊過去了?”
“姐姐說的話,我不能認。都說人有三六|九等,這原是正理,沒錯處。隻是丫頭裏也分個你高我低,我卻不能認。姐姐和采心姐姐,原是屋裏伺候大|爺的。眼界比我們都高些。後伺候大姑娘去了,也是屋裏近身伺候的。人人都想着往上去,這又算什麽高枝呢,不過是想過得更好些罷了。”
這話說得三分懇切,七分虛假。才說了,那廂簾子撩|開,出來一個人,正是有嬗。
有嬗笑道:“采意,你與她廢話什麽,趁早打發出去罷。”
采意亦回笑道:“我正有此念。”
二人你來我往,就定了流彩去路。流彩萬不能從,當下哽着嗓子喊:“我是家生的奴才,我爹媽都是府裏的,你們如今叫我出去,是要我的命不是?橫豎我不能走,太太沒叫我走。”
外頭聲音略大些,尖銳刺耳,直直往裏頭傳進去。林玦才除了外裳,略覺松快一些,就覺那聲音猶如一柄利劍,将腦仁劈開,鼓|脹|脹地疼。
溫柔見了,命深翦端熱奶|子來,叫她伺候着林玦吃了。自往外去,隻見外頭地上,流彩已被幾個婆子擒住,壓在地上,牢牢控着,嘴也被堵住了,隻“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便是溫柔這樣性子的人,也冷哼一聲,道:“呦,我當是誰,原是你。旁人再沒這樣大的膽子,敢在這時候嘶喊着叫大|爺聽着。怎麽,高處沒飛上去,倒叫人折了雙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