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跪在佛像前,雙手合一,求的不是平安,是這國家的百年基業。歸瀾自外頭進來,輕聲道:“太後,皇後求見。”
“請她進來。”
桐意姑姑上前扶她起來,她摸着手中佛珠,輕歎一聲:“皇後坐不住了。”
“換了誰能坐得住。”桐意姑姑面上也帶着無奈的笑意。
就是往前說,當日先帝驟然駕崩,饒太後身爲中宮,膝下還有尚爲太子的當今聖上,不也膽戰心驚,食不下咽麽。天下間做女人的心或許不同,做母親的心卻都是一樣。
皇後款款走進來,她隻比皇上小三歲,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雖保養得宜,到底比不上新鮮少女的美豔動人。她是先帝做主選的太子正妃,一路坐到皇後的位置。和皇上少年結發,雖并非恩愛,卻相敬如賓多年。一舉一動代表的是皇族,一言一行都是母儀天下的風範。
先帝眼光獨到,這個皇後選得極好,隻差一樣,皇帝心儀的不是她。
“給母後請安。”皇後屈膝行禮,赤金簇珠堆鳳步搖熠熠生輝,鳳凰口中銜着的東珠輕微搖晃。
太後望着那顆東珠,擡手叫她過來。皇後上前任太後将手握住,側身坐到小炕另一側。
“皇後近些時候瞧着憔悴了些。哀家知道,你擔憂皇上,隻自個兒的身子也該好生當心着才是。”
皇後是六宮之主,十年如一日,還爲皇上生養三位皇子兩位公主。皇後母族水氏滿門忠烈,一心爲國,祖輩父輩皆戰死沙場,如今也隻剩了皇後嫡親的一個弟弟。于社稷,于後宮,皇後勞苦功高,無人可撼動她的位置。
皇後露出個笑來,瞧着十分溫和慈善:“謝母後記挂妾身。”
“皇後愁眉不展,可是在擔憂什麽?”
“母後觀之入微,什麽都瞞不過母後。”
太後放了她的手,将桌上的茶盞拿起來吃了一口。不知怎麽,往日吃着都很好,今兒用着卻覺苦澀,從舌尖直直苦到舌根,幾乎連心都苦透了。“這茶不好,換奶|子來。”
“是。”歸瀾上前取了二人面前茶盞,放于漆金木案中,垂首退下。
太後靜靜望了皇後一時,“皇後終究是皇後,既有了皇後的樣子,自然也能有皇後的裏子。”卻不能明言,也唯有隐晦說一些,安安她的心罷了。“聽聞你近日親手下廚,做小食與皇上吃?”
“皇上近些時候脾胃不健,用膳不香……”皇後答得十分謹慎。
“哀家沒怪你的意思。”太後輕拍她手背,叫她寬心。“皇後雖爲天下表率,需時刻注重皇家姿儀,卻也是皇上的賢妻。叫哀家看,這就很好。隻你擔憂皇帝,卻也不能放手後宮。”
皇後垂首聽着,十分柔順地應聲:“是。”
又聽太後不急不緩:“皇後賢德,前些年身子也不好,故而才叫明妃協理六宮。隻是妃終究是妃,有些事她想不到的,唯有皇後才能想到。”
一時歸瀾取了奶|子來,奉與二人。太後叫皇後先用,靜靜吃了半盞,方才接着往下說。
“前幾日大皇子病了,雖說是傷了風,又因他素日身子羸弱的緣故,才十分艱險,卻也不能除了這一茬。”
皇後擡起頭,果然望見太後目光中帶着一抹暗沉。她已經知道太後的意思,其實這事,她也早已經查出來了。隻是那人到底是皇上心頭所好,如今時局又這樣艱險,也隻能按下不提罷了。
如今卻被太後提及,卻是叫她追究的意思麽?
“母後的意思是……”
“此事雖與明妃無關,卻到底有她失察之責。”太後摸了摸自己耳後的發髻,淡聲道:“念在她爲皇上養了四皇子,隻收回她協理六宮之權,以儆效尤。往後還需皇後多費心,後宮之事,中宮之主,都應當仔細謹慎,不能叫人鑽了空子。”
皇後忙起身下蹲:“是,妾身謹遵母後懿旨。”
太後略笑笑,仍舊将她扶起來,望着她發髻間的步搖:“你這步搖瞧着倒新鮮,尚服局才進上來的?”
提及此物,皇後面上倒添了笑:“這是外頭的式樣,十五弟這次回宮,特意爲妾身選的。”
合睿王回宮,确是爲幾人帶了禮,太後皇上等皆有。皇後自他年幼,就十分疼愛他。長嫂如母,他會記着皇後,特意帶禮回來,也是尋常。
太後颔首,面色溫和:“老十五這孩子念舊情,誰對他好,他都記在心裏。你從前事事都念着他,也是他的福分。”
二人又說過一回話,皇後方才念着皇上要用藥了,起身告退。
太後望着她的裙擺緩緩離開,端着那碗奶|子,慢慢品了幾口,似自語又似喃喃:“宮裏的女人,好日子都是熬出來的。能從苦品到甜,不是人人都有這個福分。皇後……熬了這麽多年,她也不是熬不住了,隻是要給哀家提個醒……”
桐意道:“太後心裏明鏡似的,皇後委實多慮了。”照她瞧着,今日皇後戴那支步搖來,想必也是爲着叫太後念念往日|她待合睿王的情分。
練了這樣多年,手段還是生嫩,連桐意都瞧得出來。
伸手讓桐意扶自己起身,太後漫步走到窗邊。窗外天色陰沉,瞧着大抵是要落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後,還不知是什麽光景呢。”太後面色漠然,“皇後與妃,就如正室與妾。皇後要個安心,哀家願意給。”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管她做什麽。
就連桐意也在旁感歎:“這回明妃做得實在叫人寒心,連奴婢都有些看不過眼。”
宮闱之争由來尋常,隻她不該對最溫和無害的人動手。小貓小狗都不舍得動的人,你傷他做什麽呢?
“以緻将永寬接出去,也很好。這宮裏有什麽好的,明争暗鬥,虛情假意,還不如尋常人家自在。”這潑天的富貴,縱得了又能如何。“聽鍾杏傳話來說,以緻還接了新任戶部尚書林海的嫡子陪永寬說話。永寬像是很喜歡那個孩子,以緻也對他多有褒獎,他能多些人陪伴,哀家也能放心些……”
永寬……太叫人心憐……
欣馥前些日子被合睿王交代先行回京,幾乎九死一生才将密信送到皇宮。昨兒合睿王回府,今日也一早就已經起來。
歸霁和有嬗二人才從裏間出來,就見一個穿着纏枝紋軟羅裙配淺青軟綢對襟上衣的妙齡少女自外頭撩簾子進來,容色清麗,面上一雙妙眼,唇角上|翹,望過去隻覺時時刻刻在笑,明眸善睐,瞧着溫柔可親,和善近人。
歸霁和有嬗二人久不見她,上前見禮:“欣馥姐姐。”
欣馥笑着颔首:“你們照料王爺,一路辛苦。”又朝裏間走了兩步,并不進去,隻在外頭看了兩眼,“王爺還未起身?”
“昨兒在書房待得晚了,睡下去已是遲了,還未能醒。”歸霁搶先說了。
“知道了。”欣馥點了頭,這才往裏去了。
裏間一張雕花架子床,另立着幾個婢女,見了欣馥進來,紛紛屈膝見禮。欣馥揮手叫他們起來,自往前去。合睿王正在床|上睡着,床帳牢牢攏住,半點聲音都聽不見。
欣馥招來有嬗:“去将窗子略開一些。”
有嬗去了,欣馥才隔着床帳低喚:“王爺……”
才喚了這一聲,就聽見床帳内傳來一聲低咳。合睿王身在軍|營多年,自然警醒。欣馥進來時已經醒來,隻不願說話,等她來喊,才肯出聲。
欣馥聽了這一聲,才親自動手将給床帳撩|開挂起,“奴婢伺候王爺起身。”說着,又從朝外吩咐:“都進來吧。”
隻這一聲,在外捧着溫水等候的侍婢魚貫而入,行走交錯間步步都寫着規矩,絕出不了差錯。
合睿王坐起來,由欣馥端茶漱口,由歸霁捧茯苓脂淨牙,再由有嬗奉面巾拭臉。
待一切事畢,合睿王一面由欣馥伺候着穿衣裳,一面問道:“什麽時辰了?”
“約是卯時一刻。”欣馥扣上最後一顆扣子,“王爺午間可要回府用膳?奴婢好叫人準備。”
“不必準備,我在宮裏吃。”
合睿王預備着今日進宮,太後一早等着他,想必不能放他回來用飯。
早膳已經擺好,欣馥跟在合睿王身後,伺候他用早膳。
後邊歸霁略落下一步,拉了有嬗衣角,面色飛揚:“有嬗,你聽欣馥這話裏的意思,今日王爺進宮,她竟不伺候着進去麽?”
有嬗不動聲色将衣袖扯回來,面上仍是微笑,口中卻平平淡淡:“主子的心思,我怎麽能知道。”說罷也不管歸霁是什麽面色,徑直往前去了。
另一個一等侍婢溫柔見有嬗快步出來,抿着唇笑,低聲問:“怎麽,又找你背後說人來着?”
有嬗無奈扯了扯嘴角:“理她做什麽,左不過是這些事。這一路上她張狂成什麽樣,你也瞧見了。若說原本我還想給她些容忍,如今算是半點不剩了。”
溫柔因道:“你且忍住,她好歹是太後賞賜下來的。若有朝一日真得了勢,再被她想起你如今怎麽對她,卻又怎麽好呢?”
“真得了勢?她若有那一日,你我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能怎麽好?好歹原先是宮裏的女官,又不是外頭尋常人家的家生子,生在這裏死在這裏的。熬到歲數,總能出去。好壞伺候王爺這些年,我說想出去,王爺還能不允我?”
這卻是個看得明白的。若真到了那時候,再留在這裏,縱然錦衣玉食,又能如何,也不如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