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秦媽媽并琉璃押了乳|母出去,賈敏面上不顯,内裏卻心驚肉跳。
林玦又命衆人出去,這才起身,一撩衣袍,噗通跪在堂下。
賈敏驚道:“玦兒這是做什麽?”一面說,一面要去扶:“快起來。”
“娘先聽兒子說了這話,再叫起來不遲。”林玦低頭望地,懇切道:“那乳|母不規矩,論理該叫母親處置了她,這才是正理。隻是一則母親心軟,二則母親有着身子,好歹要爲弟弟妹妹積福,到底我處置了她,這還穩當些。乳|母此事,兒子一早存疑。隻是到底她奶大了黛玉,又一貫伺候得當心,前些時候尚在榮國府,便按下了。偏又出了這一茬,原隻當着是不仔細,今再細細一樣,便是冤假錯案也不成,絕不能再留下她。兒子此跪,一是爲着請母親恕我僭越之錯,二是爲請母親饒我不告之罪。”
他說得仔細,又想得周到,賈敏哪裏肯怪他。自起了身,上前幾步,将他扶起來。仍與他二人在炕上坐了,方緩緩道:“你如今也大了,總有娶妻的一日。不論腹中這個是子是女,終究你是嫡子,來日這林府是你和你媳婦的。你要處置什麽人,原是應當,也不必與我論錯對。乳|母此事,你雖存疑,卻無證據,便是與我說了,又能如何?你在心裏自有一番計較,也是尋常。”
林玦又道:“此事也提了個醒,黛玉漸大了,如今她房裏得用的大丫頭有雪雀并雪雁兩個,後來去了榮國府,曾祖母做主賞了紫鵑。金閨之質,到底伺候的人少了些。如今乳|母又去了,還須得細細擇兩個好的來才是。”
賈敏正有此意,沉思片刻,方才開口道:“她如今尚跟着我住,我因想着有琉璃他們在跟前伺候着,也不必刻意再挑人來,絮絮地在跟前,看的眼花缭亂。出了這檔子事,卻難免叫人憂心。擇人是小事,隻你妹妹愛生病,還得挑心思細緻,爲人處事又牢靠的。我身側有個大丫頭叫玱玱的,行|事穩妥,便撥了與她罷。來日從碧紗櫥裏挪出去,也好跟着去绛竹樓打點内外。”
她想得周到,林玦卻想着雪雀、雪雁等年歲尚小,恐不能伺候得穩妥。雖有玱玱在側,到底不能萬全。因想着自己房内如今有溫柔等四人伺候已是足夠,采心并采意在外整頓院子,想必已然整肅,不如将她二人給了黛玉。
他将此事與賈敏說了,賈敏雖覺甚好,卻又說:“你院子裏伺候的人本就少,采心、采意兩個又是一貫伺候你的。若再減了你的,若他們伺候得不好,又要生事。”
他聽了此話便笑,道:“娘這話卻是多慮,溫柔、有嬗他們都是禦前出來的,因皇上愛重合睿王,才賜了給他。王爺憐我年幼體弱,這才講他們給了我。有他們四個伺候着,裏裏外外都穩妥着,旁的便是千個萬個也用不着。采心、采意是一貫伺候我的不假,偏是這樣的人,叫黛玉用才叫我放心,也是我這做哥哥的一份心意。”
“你心疼你妹妹,我一貫知道。”聽他說罷,賈敏便也允了。“那便将我房裏的玱玱,你房裏的采心、采意撥過去,月例照舊一兩。”
二人才說罷了,秦媽媽便自外頭進來,帶着喜色道:“太太、大|爺,外頭皇後娘娘下了懿旨,命五皇子送東西來。”
“五皇子?”賈敏詫異出聲:“皇後命五皇子送東西來?”又問了一聲,這才命林玦快快往外去接見。
林玦知事緊急,也不換衣裳,隻命溫柔與他略整了衣衫,這便往外去了。
一路往外,出了垂花門,又行過一段路,這才進了正廳。五皇子已在正廳落座,正捧了茶吃。忽見一個穿寶藍如意紋繭綢直裰的男子進門來,其容色勝雪,氣韻如蘭,舉動行止高潔出塵,隻這抹顔色,便勝尋常人十分。
此人正是林玦,林玦進門來,見有個品貌出衆的少年坐于坐上,見他進來便起了身,心知此是五皇子無疑。上前與他見禮,五皇子回禮道:“林兄不必多禮。”
林玦請五皇子坐,自也在主位上坐了。
五皇子率先笑道:“因你們府上有人遞了牌子去請太醫,母後想着林大人爲父皇辦事盡心盡責,要叫他内院穩妥些才是。再想着府上林兄與我年歲相當,便命我将王太醫帶來,好叫你們放心。”另又指了邊上一個穿湖青錦緞羅裙、梳着百合髻的宮婢,命她上前來:“這是母後宮裏的侍婢,略同醫理,伺候人還算得當。聽聞林家才入京,原是在揚州住着。趕巧這丫頭祖籍揚州,做得一手淮揚菜。恐林姑娘是水土不服,便将她帶來,以解此疾。”
那丫頭上前一步,與林玦見禮:“奴婢霁雪,給林大|爺請安。”
皇後此行滴水不露,又是後恩,不容人拒。林玦忙起身謝恩,道:“皇後娘娘天恩,舍妹不過是尋常風寒,往宮裏去請太醫,已屬不當,娘娘又賜隆恩,實在叫人受之有愧。”
五皇子笑道:“說什麽愧不愧,林大人在前朝辦事盡心,這份恩澤本是應享,林兄還請坦然受之罷。”說着,又添了一句:“聽聞林兄學識出衆,少年得志,已列禀生。臨行前母後交代我,說不許我往後渾玩,要上進讀書才是正道。”
如此言語幾回合,方才略輕松些。林玦也擎着茶笑說:“娘娘慈母之心,想必愛極五皇子。”說着,見太醫并霁雪站在一側,便命琉璃将二人領了往内院去。
又朝五皇子告罪:“心憂幼妹,實難安坐,還請五皇子恕罪。”
五皇子擺手示意不必,“人之常情。”
二人交談過一回,不多時,琉璃便引了王太醫出來。五皇子這才止住,末了道:“今與林兄相見,卻得相見恨晚之感。你我同愛魏晉風流,算得同好。來日相邀曲水流觞之遊樂,還請林兄務必前往,莫要推辭才是。”
林玦也覺五皇子爲人豪放,兼有魏晉之風流,又有今歲之文氣,頗覺有趣,當下應了。
如此不在話下,自送了五皇子出去。
另說這廂,王太醫看了林黛玉,隻說因邪風入體,風寒所緻。與前日所請大夫所說并無相差,又取了藥方來看,便道此方開藥過重。林黛玉腸胃又弱,故不能用。
當下開了新方子,賈敏命琳琅接了,又叫塞了一個荷包給他,這才命人送他出去。
霁雪是皇後賜下伺候林黛玉的,當日便在碧紗櫥裏伺候。又聽聞她略通醫理,便叫她伺候林黛玉吃藥。
面上如此,當夜林海歸家,賈敏将今日之事與他說了。“才打發了一個,偏又來了一個。她是皇後娘娘賜下的人,不能随意處置了不說,明面上也得給她一份體面,真是叫人憂心得不得了。”
林海沉吟片刻,方撫着她的手寬慰:“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是磊落的人。如今明妃一家獨大,皇上還肯給皇後一份尊重,先太子也是皇後所出,由此可見,皇後德行甚好。皇後今日所爲,不過是爲了叫你我定心,也讓自己定心。既肯賜人下來,再不能做出折損自己臉面的人。且安心用着罷,隻是好的,再沒壞的。”
若是明妃宮裏出來的人,卻要細思量一番再用。
那霁雪卻與溫柔、有嬗二人相識,當夜林玦命溫柔來看黛玉,二人坐着說了一時話。
黛玉才睡熟了,霁雪也坐得不安穩,不多時便要往屏風裏望。
溫柔笑她:“大姑娘夜間不愛鬧人,這樣小心又是何必?”
“皇後娘娘命我照顧林姑娘,我自當用心,不敢有一絲不尊重。”她回了,又問:“好姐姐,我倒也罷了,是娘娘賜下來的。怎麽你也在這處?”
溫柔道:“何止我,便是有嬗也在此處。原皇上賜下我們就幾個伺候王爺,王爺近來看重林家,又憐惜林大|爺身子骨弱些,便命我和有嬗來伺候調養着。也不拘在哪裏,用心伺候着就是了。”
“近來林家春風得意,我在宮裏也有所耳聞。聽聞這位林家的大|爺品貌出衆,今兒我見着了,果然是分外标緻俊秀的人物。又說他寫得一手好字,學識過人,小小年歲已是禀生之列。今既是你在伺候着,好姐姐,快說了與我聽罷,幾樣是真,幾樣是假?總要有些虛的罷?”
她探身過來挽溫柔,溫柔任由她挽住,自伸手将耳邊的碎發理了,含笑低問:“真真假假都是旁人說的,你問了做什麽?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好姐姐,我偏不信了。三皇子、五皇子是左太傅一手教導,往日也稱文采斐然。我竟不知,他們哪裏及不上這位林大|爺?”
溫柔哪裏肯答這一問,隻道:“你且伺候着罷,大|爺好在哪裏,也不是學識這一說。最難得的是他待人和氣,尋常的世家公子天潢貴胄,誰肯把你當人看了?原隻當着我們王爺待人就極好,伺候了林大|爺才明白,什麽叫尊重。這好處得絲絲縷縷處才能見着,你且瞧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