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向是明白人,”平兒道,“怎麽這時候反倒糊塗起來?這賈府,終究是主子們的賈府。賴大雖得老太太的喜歡,到底不過是下人。便是鬧到老太太面前去,也得瞧瞧押來的人是誰。”
王熙鳳轉念一想,正是此理:“是了,我怎麽忘了。林家那位表弟,和芸兒薔兒他們再不能比。他親自押來的人,便是老太太再縱着下人,也不能駁他的臉面。”
林玦是賈母嫡親女兒的養的,當日|他們住在賈府,賈母除了寶玉,最疼的就是林玦并上黛玉。如何能與下人放在一道言語?
她暗自揣度片刻,便道:“去請賴大家的來。”
平兒下去交代了,才進來,王熙鳳又道:“這事不能驚動老太太,林表弟既然要個說法,直接打發了便是。也不必在府裏處置了,将人送官,先收監了,再說後話。”
“是。”
平兒出去叫小厮,果然将賴丕捆了送監。消息傳得快,不多時賴大家的便抹着淚來了。進屋見了王熙鳳,便哭天搶地起來:“奶奶!奶奶要逼死人了!我們賴家,自我婆母便是伺候老太爺的。一家子都在賈府做事,如今這樣的小事,奶奶反倒幫起外頭人來了!”
王熙鳳正坐着聽豐兒念賬本,見賴大家的哭得厲害,也不喚她起來,也不叫人勸,老神在在聽着将這一回的月例銀子念罷了,這才命豐兒出去。
一面吃桂圓湯和的蓮子藕粉,一面道:“媽媽還是快起來,素日裏好大的臉面,再别叫小丫頭們看了笑話。”又罵丫頭:“隻會偷奸耍滑的,見媽媽在地上跪着,怎麽不扶媽媽起來?也不搬凳子來請媽坐。”
這才扶人的扶人,搬凳子的搬凳子。知道王熙鳳鐵了心好整治賴丕,賴大家的坐在凳子上也停不了淚:“奶奶……還請奶奶心疼我們,還叫我們侄兒回來。”
她這才軟和着說:“媽媽,不是我不肯幫。若是能幫,何至于送他到牢裏去?”
“那……”
“我知道媽媽要說什麽,便是賴嬷嬷去求老太太,這一回隻怕也不成了。”指了指心窩子:“媽媽仔細想想,老太太放在心窩子上的攏共有誰,誰又能在她的碧紗櫥裏住着?媽媽,這些話,也就咱們底下說說罷了。”
“奶奶說的我都明白,隻可憐了我那侄兒……”提及賴丕,賴大家的又是一陣哭。
王熙鳳心中暗罵你那侄兒辱死了丫頭,又有什麽可憐之處。口中卻少不得勸慰:“媽媽好歹止住淚,且聽我一句,侄兒再親也不是自己的,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的兒子最打緊,媽媽說,是與不是?”見賴大家的愣愣的,又道:“老太□□澤,你兒子原是家生子,一落地就叫放了出去,也沒叫做過什麽事。聽聞他近些時候也學了一些本事,不必賴丕差。”
字裏行間透出的意味,也不必猜,淺顯如斯了。
賴大家的果然漸漸止住了淚,又細問了王熙鳳一回,末了卻隻餘幾分憂色了。
王熙鳳一面叫看茶一面道:“如今不過是爲着安撫林府,也要他們臉面上過得去才是,各自退一步,才是最好的。媽媽說呢?”
事已至此,哪裏還能說什麽不好。主子終究是主子,賴家如今是起了,到底一家子仍舊是賈府的奴才。再則王熙鳳又允了她兒子賴尚榮的前程,自然侄子就要往後挪一等。
靜靜吃了一盞茶,竟謝了恩出來了。
待她出去,王熙鳳長歎道:“總算了了這樁事,阿彌陀佛,但求别再有這樣左右爲難的事了。”
說罷,再命人去回賈政。賈政聽了便說她處置得不錯,後來果然依了此話,捐了一個知縣與賴尚榮。在賈母前也隻說念在賴家勞苦功高的緣故。
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仍說此事,賈琏命小厮來問話,平兒回道已了了。賈琏與林玦說了,林玦知賴丕已得死罪,這才寬心。
才要歸家,偏賈母不知從哪裏聽見說林玦來了,派人來叫,說要見他。
林玦隻得重又退回去見賈母,賈琏因道有事在身,便未進去。林玦一人去見,偏王夫人并邢夫人皆在此處,林玦與三人請安問好。賈母命他起來,又叫在自己身側坐着。
好些時候不曾見他了,卻十分想念。伸着手隻一味地撫摸|揉搓他,道:“總歸瘦弱了些,卻比你妹妹好些。聽聞你妹妹也回家了,怎麽不來見我?”
林玦也不欲叫賈母煩心,賴丕此事便隐而不說,隻笑道:“若叫妹妹一道來,老祖宗眼裏就隻有妹妹。倒是我一人來的好,别再叫黛玉奪了老祖宗的喜歡。”
“瞧瞧你,不帶你妹妹來也有這樣多歪理。”賈母心下歡喜,又問鴛鴦:“寶玉在做什麽,他表兄來了,叫他來見。”
鴛鴦道:“寶姑娘來了,兩人一處玩呢。”
賈母聽了便道:“那也不必去叫他了,這些時日黛玉不在,難爲他沉悶着。寶丫頭來尋他,也好叫他鮮活些。”
交代了此事,才又與林玦說話。一時交代林玦讀書要上心,一時又問他吃的用的可好,再一時又說要時常地命人送點心去與他吃。絮絮地說了許多,眼見着日頭遙挂,燦金遍撒,不多時竟已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賈母要留林玦下來用午膳,王夫人說自己今日吃齋,便起身告辭。邢夫人也說賈琮昨兒病了,要回去看他,便也起身跟着王夫人一道退出去。
一時賈寶玉又來了,見林玦在此,不由歡喜,上前問道:“表兄來了,林妹妹怎麽不曾來?”
隻這一句,足見念黛玉之心。林玦在心中了一聲兩個冤家,卻甯可他沒有這份念想也就罷了。
面上滴水不露,隻道:“昨兒才從王府回來,恐她勞累,便叫她在府裏歇着。”
賈寶玉念及黛玉素日有羸弱之症,忙道:“妹妹很應該多休息,趕明兒我往林府去見妹妹,也是一樣。”
林玦不再接話,賈母恐他餓了,便叫人擺飯。席上有一道喜鵲登梅,是以雞脯肉并上鵝脯肉做得,滋味極好,林玦多用了幾塊。
賈母看在眼裏,便道:“你母親在家時也愛吃這個,難得你随了她。”轉頭交代鴛鴦,叫廚房裏再做一道來,溫着送到林府去。
賈寶玉昨兒才吃了席,隻說肉吃絮了,又叫要吃炖蛋。賈母命廚房做炖蛋了,好歹趕着用罷午膳的時候送來了。此時林玦已吃罷了,漱過口端着茶與賈母說話。賈寶玉有一茬沒一茬地吃碗裏的炖蛋,一面又聽他們說話。
炖蛋吃了一半,林玦便起身說家中仍有瑣事,要告辭。賈寶玉蛋也不吃了,放下勺子便道:“我送表兄。”
一路送林玦出來,待至二門口,這才小聲問:“表兄……林妹妹在家可好?”
林玦一怔,旋即道:“黛玉極好。”
“表兄代我告訴妹妹,我時時刻刻都念着妹妹,得空了就去看她。”
到底一片赤子之心,林玦雖不肯叫黛玉再與他癡纏不休,卻也不能拂了他這滿懷真意。颔首道:“我一定代你告訴她。”
至此賈寶玉方才定心,送林玦出了門,這才往回去了。
另又說起合睿王此處,昏昏沉沉睡至午膳十分,待陳居安進來看他,方才醒轉。
他起身穿衣裳靴子,陳居安便道:“昨兒你匆匆走了,也不曾說究竟是什麽事。林玦又吃了晚膳就走了,倒剩了我一個人在這裏。”
三言兩語間穿上靴子,合睿王叫人端水來洗漱,随口道:“是我表姐那裏的事。”
陳居安頓了頓,旋即道:“是嫁了舒郡王做郡王妃的那位表姐?”
颔首示意正是,命人擺飯出來,問道:“你用飯了不曾?”
“不曾用過,就在你這裏一道用些。”
“也好。”二人于是落座。
陳居安又問:“舒郡王前些年因爲先太子的事很是颠沛流離了一陣,如今還能起複,倒也算是上天的恩德。你那位表姐的福氣在後頭。”
其中艱澀唯有自己明白,不足爲外人道罷了。侄女的死訊合睿王也不欲叫陳居安知道,心中暗想,若是林玦在此處,倒能與他說上一說。
“我來是有事問你,皇後娘娘千秋将近,你預備送什麽上去?”
往年千秋合睿王多數不在京城,遙遙地送一件賀禮聊表心意也就罷了。今次在京中,比起往日,卻要有所不同才是。
合睿王最不肯在這些身外之物上動腦筋,也未細想,道:“不過是尋些稀罕物件送上去罷了,皇後母儀天下,什麽好東西不曾見過。賀禮不過是一份心意,也不必十分鄭重其事。”
“聽聞今次林玦也在群宴之列……”陳居安話中帶話,“你若真心想與他長久,不是一時興起,今日千秋……且好好護着罷……”
陳居安所言合睿王豈能不知,已經在暗地裏部署起來,務必要林玦安然無恙。
思及林玦,合睿王面上不由露出個笑來:“縱我自己傷了,也不能叫他吃半分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