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薛蟠端着酒杯說道:“酒桌上吃出來的,才是真義氣。身爲男子,若連一杯酒都吃不得,算什麽?”
林玦含|着笑伸手過去,将自己的酒杯拿起來。酒杯是上好的越窯青瓷,他指尖白|皙,握着拿到面前,端倪片刻,意味不明地道:“你這話,說得倒也很是。”
“這是自然。”薛蟠一面說,一面伸手拿了酒壺,要給林玦的酒杯滿上。
林玦擡手阻了,側身躲過。面上笑意已然盡褪,隻餘滿面冰霜,叫人見之心顫。“來京城前我父親憐我年幼,從不叫我吃酒。來了京城也料到有這些場面,曾交代我,母舅他們都知道分寸,斷不會爲難我。”轉頭望向一旁賈琏:“琏表兄并寶表弟也是不好杯中物的人,也不必在這上頭費心思。另又交代我,說他今已做官至了這份上,能叫我陪着吃一盞酒的人已是寥寥。”
言至此處,他複又笑了,卻如風刀,字句割人:“昨兒合睿王盛情相邀,我推之不過,才略用幾杯。今兒既不想用,便是決不肯用的意思。”
薛家不過是堪堪要倒的巨樹,已不能庇護薛蟠多少時候。他又是這樣尋花問柳、草菅人命的人,林玦縱與他虛與委蛇片刻,都覺厭煩。
他這話說得分明,卻是半分臉面也沒肯給薛蟠留。
字字句句都是問一聲:合睿王是王爺,才能叫我陪他吃一盞酒。你又算個什麽,我不想吃,你還能逼我?
薛蟠縱然再呆,也能聽明白裏頭的意思,當下面色不好,若非顧忌尚在賈府,隻怕立時就要發作。賈琏忙起身來打圓場,端了酒杯走到薛蟠面前,橫裏将他截了過去,與他碰杯笑道:“薛兄弟,我今見你,隻覺一見如故。來,你我二人吃一杯。”
薛蟠到底念着初來乍到,忍着氣将那杯酒吃了。待賈琏回了位,又重将目光投向林玦。
卻見林玦渾然不管這邊的事,隻側對着他吃菜。側臉沉靜,輪廓柔和,膚色白淨,又兼秀麗清俊之彩,更添細膩潤澤之感。
竟橫生出一些别樣的精緻來。
薛蟠瞧得意動,不由朝林玦那邊坐了坐,低笑道:“林兄弟今歲幾何?”
林玦掃了他一眼,淡聲說:“十四。”竟是一個多的字也不肯給他。
薛蟠見他冷着臉與自己說話,卻更增興味。端着酒杯的手湊過去,碰了碰林玦的手背:“平日裏你是怎麽養的,這手竟比我房中侍婢的更細嫩一些。”
他房中的侍婢?!荒誕淫|亂如薛蟠,房中的侍婢還能是什麽?林玦猛地将手抽回來,怒氣叢生,陡然站起身來,冷笑着說:“我今好心好意地來迎你,薛大|爺又何必說這些話來辱我!我縱再不濟,也是鐵骨铮铮的男兒,你卻将我同侍婢比,再沒這樣的理!”
賈琏不妨有此,也站起身來,拉着林玦勸道:“玦弟,這是怎麽了?你且坐下,若有什麽,咱們好好地說。”
林玦甩開袖子,冷聲說:“如今這模樣,還有什麽好說的?是了,薛大|爺你們家是堂堂皇商,自然比尋常人家尊貴些。我不過是尚書的兒子,自然不配和你講話,也不配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酒。”面色極冷,轉頭與賈琏道:“琏表兄,我酒意上頭,不能留了。”
說罷,也不顧身後的人怎麽個呼喚,徑直出了院子,再不回一下頭。
薛蟠站在那裏,伸長了脖子去往林玦離開的背影。
賈琏歎道:“薛兄,你這又是爲着什麽去惹他?我這表弟最是說一是一的,來了榮國府這些時日,便是連我也不敢與他随意玩笑。”
薛蟠卻渾然不放在心上,坐回位置,夾了一筷子鴨舌吃了,又吃了一杯酒,拍桌笑道:“有意思,琏兄,你這位林家的表弟可真是有意思。”
“你才惹他盛怒,我卻不知,這是你覺着一個人有意思的做法?”賈琏十分無奈,轉頭喚寶玉追上去,好歹勸一勸林玦,再别叫他真往老太太那裏告狀去。
待寶玉去了,薛蟠方才握着酒杯,伸着脖子湊過去,面上帶着肆意的笑:“我覺着,他生氣的模樣很有意思,竟比他面無表情的時候更美一些。”
賈琏咋舌,他算是明白林玦這番怒氣從何而來,換了哪個世家公子,聽見旁人這樣輕浮地說自己的容色,能不生氣?
真論起來,林玦已算好聲氣,隻立時就走了,沒再給他兩拳。
林玦帶了怒氣,步伐極快。賈寶玉在後頭追至水榭,方才追上。見他氣喘不已,林玦也知此事與他無關,不欲将怒意發在他身上,便停腳轉身道:“這樣急做什麽。”從懷中取出帕子來給他擦汗。
賈寶玉接了,隻覺帕上有松針清越之氣,聞來令人心曠神怡。又見上頭繡着竹葉,栩栩如生,精緻出彩。
便笑着送到袖子裏去,另又抽了一條帕子出來擦汗:“琏堂兄恐林表兄生氣,叫我來尋你。”
林玦雖心中有氣,此刻業已壓下,不肯再表露出來。因平順地說:“我昨兒吃了酒,今日起身便覺昏沉。也并沒有很生氣,隻是想回去歇息片刻。你回去告訴琏表兄,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薛蟠,卻是半個字未提。
賈寶玉并無多思,聽了這話,便笑着轉身,仍回院子去了。待他身影不見,林玦面上笑方才緩緩地收起。
進了院子卻聽見許多動靜傳出來,也不見尋常時候的平靜。
林玦皺了皺眉,擡腳進了院子。
卻見琉璃正在院子裏交代人搬東西,林玦走近了問:“這是做什麽?”
琉璃見他,初時驚訝,複又平靜:“大|爺不是往前頭去赴宴了,怎麽這時候就回來了?”
“殘酒未消,又沒我的事,便仍回來了。”又問:“好好地搬東西做什麽?”
琉璃笑說:“是好事。方才老爺命單良回來報信,說是咱們林府的宅子已經收拾好了,叫太太先吩咐人拾掇起來,說話間的工夫就能搬過去。”
此話一出,最爲歡喜的自然是林玦。他早已厭了榮國府,隻盼着早早地回去才是。
他面露喜色,琉璃自然也瞧見了,便掩唇笑道:“瞧瞧大|爺歡喜的模樣,也是,總算能回自個兒的家了,也是應當的。”
“姐姐忙罷,我不擾你了。”林玦含笑擡腳:“我去見母親。”
賈敏屋裏也在拾掇東西,擺件衣裳、細軟首飾,盡數都要細細地收起來。琳琅統領着侍婢辦事,林玦進了門掃了一圈卻未見着賈敏,因問道:“母親何在?”
“大|爺回來了。”琳琅上前行禮,旋即道:“這裏亂作一團,太太又懷着身子,唯恐驚擾,秦媽媽在裏間陪着太太呢。”
林玦颔首:“我進去瞧瞧,忙你們的罷,不必通傳了。”
說罷,徑直往裏間去了。穿過隔簾,便見賈敏懶懶地坐在小炕上,有個喚作蓓晟的侍婢蹲着給捶腿,秦媽媽坐在炕另一側,正舉着小銀錘子砸核桃,桌上另放着一隻琉璃盞,裏頭已放了許多核桃仁。
林玦忍不住笑道:“嬷嬷砸核桃呢,莫不是也貪嘴了?”
賈敏嗔怪道:“貧嘴!連你秦媽媽也敢說嘴了,仔細我打你。”
口中如此,卻招手喚他上前來,與自己一道在炕上坐了,又取了桌上的核桃仁來喂他。林玦吃了兩口,便叫蓓晟:“去小廚房端些小點來。”
“哎,這就去。”
蓓晟起身出去,賈敏攬着林玦,一面撫他腦門,一面問:“在前頭用得不好?怎麽回來就叫吃的?”
林玦搖頭,自取了桌上的核桃仁來吃:“不過是吃酒胡鬧,能用得進什麽?打量着我在那裏也沒趣,便推诿身子不爽,早早地回來了。”
“照我說嘛,咱們玦哥做得很對。”秦媽媽敲着核桃,目光慈愛:“咱們玦哥才多大,還未及冠呢。這種時候就吃酒胡鬧渾玩,算個什麽樣子。酒這東西是助興的,拿它當飯吃怎麽能夠?”
說話間蓓晟便與另幾個侍婢端了點心上來,也不是正經用點心的時候,隻上了一碟子茶食刀切、一碟子合意餅,一碟子奶油菠蘿凍,兼并一盅荷葉膳粥。
奶油菠蘿凍林玦一貫不愛吃,一口也不曾動,隻取了荷葉膳粥,并上合意餅,熱騰騰地吃了一盅,再将茶食刀切用了大半。
賈敏自有孕便愛用些酸甜的東西,隻這菠蘿凍性寒,她略掰了一小塊吃了,秦媽媽便将碟子挪開,不許她動。
林玦吃了這些東西,方才放下筷子,懶懶撐着小桌子,問道:“咱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去?”
“急什麽呢?”賈敏抿唇笑:“前些時候大件已然漸漸地搬了過去,箱籠等物,不打緊的也挪了。如今不過收拾些細軟擺件,今兒夜間略熬些時候,明兒用過午膳,咱們就走。”
“我已想了許多,娘卻說說,怎麽不急?”眼見着賈敏伸手又要去夠那道奶油菠蘿凍,忙命蓓晟拿下去。“父親預備什麽時候着人去接黛玉回來?咱們回了府,妹妹總也要在,一家人和和暖暖,方爲正理。”
“你妹妹才去孝義王府,再容幾日罷。”賈敏又道:“今兒夜間用了飯記着去老太太那裏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