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寶玉正因林黛玉被接入孝義王府神色恍惚,心下生念。如今見寶钗姿容出衆,雍容得度,總算将黛玉不在的愁思略減一些。
賈寶玉上前望了薛寶钗一回,行禮道:“寶姐姐好。”
寶钗原在家中便曾聽過,姨母家中有個銜玉而生的表弟喚作寶玉。其生來本已不凡,誰料年歲一日日大上去,竟越發同尋常男兒不同。
這二人一面打量對方,一面跟着王夫人等往老太太屋裏去。
賈母同薛姨媽叙過話,便将目光投向寶钗。她一貫是個愛|女兒的,今見了寶钗,見她容色不訴,舉止大方,自然十分喜歡。
招手命她上前來,拉着她的手細細瞧過一回。又命鴛鴦等搬凳子來,就在她面前坐着。笑問:“這一路過來辛苦,倒是難爲你們了。今既來了賈府,就好好地住些時候,親眷之間本當互相親近着。”
寶玉往前走了兩步,說道:“是了,寶姐姐多住些時候。咱們府上姑娘多,隻不湊巧,寶姐姐來了,林妹妹偏又去了孝義王府。”
“林妹妹?”
寶钗轉頭望薛姨媽,卻是鳳姐上前,笑盈盈道:“是我們姑母和林姑父家的大姑娘,乳名喚作黛玉的。她比寶姑娘你先來,與寶玉在老太太跟前一并養了一些時日。昨兒被接了去,陪伴孝義王府的璨萏郡主了。”
賈母又命探春惜春上前,指着兩人道:“這是你三妹妹探春并四妹妹惜春。”
探春惜春上前,寶钗忙站起回禮。
探春拉着寶钗的手笑:“自二姐姐并林妹妹去了孝義王府,便覺家中清冷許多。今來了個寶姐姐,卻叫人歡喜。”
賈母又說,寶钗趕路而來,想必有些乏了。叫探春領着寶钗和她妹妹往花廳去用些點心,探春應聲出去了。寶玉見三人出去,眼也跟着不住地望。待見不着了,才不舍收回目光。
寶玉說:“我今兒用多少,現下竟也覺着有些餓了。不若跟着寶姐姐他們一處去,随意用一些,又能一并說些話。”
賈母笑着點了點他的腦袋:“瞧瞧你,不想陪着我了,硬是湊出這些話來。罷了,左右你們有話說,去罷。”
一時寶玉也去了,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仍陪薛姨媽坐着。賈母房中的琥珀領着人上茶來,衆人捧了茶盞,語笑盈盈。
賈母吃了一回茶,見了寶钗,忽又念及史湘雲來。
便朝鳳姐說:“你明兒派人去史家接了湘雲丫頭來。”
鳳姐笑說:“昨兒林姑娘去了孝義王府,我便命人去保齡侯家請史大姑娘來了。”便是想着黛玉不在,賈母心中念想,才早早地命人請了來。若論知賈母心意,鳳姐當屬第一。
賈母略微颔首,又朝薛姨媽道:“在這裏住着不必拘謹,隻當着是自己家就是。若有什麽缺的,隻管命人去問鳳丫頭要。”
薛姨媽謝道:“謝老太太。”
林玦回了房,取筆來寫了幾張字,又覺不好,便撂了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朝窗外望去,卻見外頭梧桐瑟瑟,枝桠搖曳,間有落葉。
又念及昨兒在合睿王府接住的那朵桂花,心念驟起,轉身執筆,輕書幾行。寫過之後,便覺心中煩郁稍減,便放了比,往隔簾裏去了,在軟榻上躺下,閉眼了,略小憩片刻。
溫柔才從外頭進來,便覺屋裏一片寂靜。有嬗才爲林玦蓋了薄毯,小聲地出來,見溫柔進來,便擺手叫她别出聲。
“爺睡了?”
有嬗颔首:“才睡着。”
說罷,走至桌前,順手理筆墨紙硯。溫柔跟着走過來,卻見紙上寫着一阕小詞,忙擡手叫停,自将紙拿起來,輕聲念道:“惘然應歎碎金灑,一秋成芳,歲歲寒霜濕。許贈佳期償獨泠,怎忍塵沙埋風骨。飛鸾遠渡幽咽啼,雲中錦書,踏遍錦繡戶。應容墜月歸孤鹜,擇年認缺染碧血。[1]”
一阕《蝶戀花》,聲聲使人愁。
有嬗在旁聽了,她雖認字,詩詞意會卻不大明白。隻道:“怎麽聽着有股悲切的意味在。”
溫柔比她懂得多一些,将紙放了回去,食指在“擇年”二字上點了點,卻無别話。将手指收了回來,朝有嬗搖了搖頭,二人默然退了出去。
林玦一覺無夢,睡得昏天黑地。直睡到午膳十分,方才緩緩地醒過來。許是睡得多了,才睜眼便覺着喉間發熱幹澀,壓着嗓子喚道:“來人。”
溫柔并有嬗忙撩|開隔簾進來伺候,林玦又道:“倒茶來。”
有嬗倒了茶來,林玦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盞,喉中艱澀略緩。翻身起來,溫柔要給穿鞋子,他揮手叫她退到一邊,自動手穿了。
“如今是什麽時候了?”
溫柔道:“才剛是用午膳的時候。”
林玦颔首,又念着黛玉如今不在,恐賈敏那處沒人陪着,便起身道:“你去母親那裏問一聲,瞧瞧母親用飯了不曾。”
話音才落,便聽見外頭有小厮喊道:“林大|爺可在裏頭?”
溫柔正巧要往外去,便出門見了。卻是個瞧着略有些眼生的,他倒還激靈,弓着背說:“奴才何貴問姑娘的好。”
“你是誰跟前伺候的,又是誰派你來的,領的什麽差事?”
何貴道:“奴才是琏二爺身旁伺候的,二爺派奴才來傳話。說今兒金陵薛家的薛大|爺他們來了,前頭整治了一桌飯菜,因知道今兒林大|爺未曾往學裏去,便命奴才來請。”
瞧着今兒是不能陪太太用飯了,溫柔便道:“知道了,我進去回話,你在這裏等一等。”
林玦才穿了外裳,便見溫柔進來說:“爺,是琏二爺派人來。”溫柔将方才的話重又說了一遍,林玦聽了不由蹙眉。
金陵薛家的薛大|爺?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便是他這樣隻掃過紅樓幾眼的人,也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不過是仗着祖上積攢下來的金銀,做些雞鳴狗盜、賞花玩柳的事。逼死馮淵強搶香菱的事驟然浮現眼前,卻叫林玦分外不恥。
雖是如此,卻不能外露,隻說:“知道了。”
說着,又整了衣冠儀容,便往外去。
何貴仍在外候着,見林玦穿着寶藍直裾出來,貌若美玉,姿容不凡,在心中歎了一回果然豐姿出衆。
林玦先掃了何貴一眼,先說:“你再等一時,我往太太房裏去回了話就來。”
林玦如今尚未及冠,能說得年幼二字。有人來請宴,要同母親去說一聲,也是正理。
到賈敏屋子裏時,賈敏正坐着剝栗子吃,見林玦進來,便笑眯眯地朝着他招手:“不必見禮了,玦兒上前來。”
他才上前,賈敏便往他嘴裏塞了一塊剝好的栗子,笑說:“今歲收成好,栗子也甜。”
“這東西吃着是易積食的。”林玦将口中栗子咽了,勸賈敏道:“娘縱然吃着好,也不能多用。”說着,望向一旁琉璃:“姐姐好歹看着些,再别叫娘吃得絮了。”
琉璃笑着應了,賈敏嗔怪道:“這話原是囑咐你妹妹的,她今不在,便換了來交代我。”
琉璃在旁道:“太太且在心裏偷着笑罷,總是大|爺的孝心。”
“你瞧瞧,琉璃他們都幫着你說話。”話雖如此,卻放下手中的栗子。又問:“怎麽這時候來了?”
林玦這才拱手道:“原想陪着娘用膳,誰料方才有人來傳,金陵薛家的薛大|爺來了,琏表兄喚兒子前去同用午膳。”
賈敏原就知道薛家來了,如今聽林玦說要去用膳,卻也無異議,點頭說:“應該的。你今也大了,往後這樣的事有許多,若是急,不必親自來回我,命人來回我一聲就是了。”
如是交待一回,便命林玦去了。
林玦這才命何貴引路,出了院子,又進了一處院子裏的偏廳。
進門卻見主位空着,賈琏賈寶玉等陪坐,另又坐着一個體格健碩的男子,身着朱紅錦衣,相貌風流,舉止卻另有一番粗粝,想必應是薛蟠。
林玦進了門先與賈琏見禮:“琏表兄。”
賈琏笑着與穿朱紅錦衣的說:“薛兄弟,這是我林姑父家的表弟,單名一個玦字。”又與林玦引見:“表弟,這位是金陵薛家長子,單名一個蟠字。”
二人又他引着見過一回禮,賈琏便命人擺飯,又命上酒來。
四人各自落座,桌上山珍海味豈能盡數。
侍婢取了酒來倒,林玦擡手止了,笑說:“實不相瞞,昨夜宿醉,殘酒未消,已覺不虞。你們隻管用你們的,好歹讓我吃些菜緩一緩。”
賈琏并寶玉知他昨兒去了王府赴宴,想必吃了許多酒,也不爲難他。偏薛蟠爲人最是豪放不羁,又是個愛玩愛鬧的,今在迎他的宴上,偏林玦一人不肯吃酒,又如何肯放過他?
當下便拿起酒杯,與林玦說:“林兄弟,我今才來,你便如斯,莫不是瞧不起我的緣故?”
林玦似笑非笑望過去,一雙眼中如嵌冰雪,叫人泠然:“我瞧不瞧得起你,竟要一杯酒來證,我倒不知,這是哪來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