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水滢聽了這話越發羞澀,将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合睿王眼也不錯一個,令歸瀾拿帕子來,自爲太後揩了揩嘴角,“自然在她該在的地方。”又道:“母後思慮過多,難免夜間發夢。改日兒子陪母後往皇訣寺上香,也借着這機會散散心。”
太後将帕子接過來,頗有些苦口婆心:“既然知道我是爲着這個,就做些不叫我|操心的事來。你且瞧瞧,與你一般年歲的,娶妻已是前言,許多已是兒女雙全。再瞧瞧你侄兒,老大不提,老二留下的凝凝再過幾年也到了議親的時候了。總不能你到了那時候還是孑然一身,卻又叫天下人怎麽看呢?”
合睿王欲要反駁,太後擡手制止:“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一貫不愛風月,又不肯納妾,傷了來日|你王妃的心。你不好女色,也是好事。隻是後院裏總要有個知冷知熱的王妃爲你理事才是,難不成憑着一個欣馥,就能做成所有事?”
合睿王又送了一勺參湯過去,淡聲說:“娶妻自然要娶自己喜歡的,若是尋常地娶一個回來,最要緊的不是傷她的心,是傷我的心。”
“罷了罷了,你總有許多理由,我哪一回說得過你了?”接二連三地被他打回來,太後的心也頹了大半。轉頭喚水滢,手指卻指着合睿王:“到底還是女兒家說話軟和,滢兒你卻瞧瞧他,同自己母後說話也這樣生硬。”說着,又歎息了一聲:“見了滢兒你,總叫我想起文素。”
文素是太後與先帝生的十二公主,自幼嬌生慣養,生得美貌異常,先帝愛她至極。偏她又不是驕縱的性子,很肯爲大局着想。當日先帝陡去,邊疆動|亂,今上才登基,朝堂也很不安穩。文素公主爲着胞兄,身先士卒地應了和親。那段時日太後還有着身子,眼淚也不知落了多少。
合睿王才落地文素公主便去了邊疆,自此山高水闊,若問歸期未有期[1]。雖未曾相處,合睿王對這位胞姐總是懷着一份欽佩。今聽太後說見着水滢便想起文素,這才擡頭瞧了水滢一眼。他先前見過文素公主畫像,上頭是以爲風姿卓絕的美人。水滢雖美,卻氣韻小家,與之萬不能比。
太後這份念,想必是因着年歲來,當年文素遠去和親時也不過十四。
合睿王道:“母後若想念十二姐,待諸事平定,傳信叫十二姐歸甯,也不是難事。”
“你這是哄我呢。”太後靠到炕上,撫着合睿王的手,怅然笑道:“這樣多年過去了,若能歸甯,何須等到今日?”
和親公主,何謂和親?不過是爲着家國天下,爲着身後的百姓,獻出自己的一生而已。
夜間皇上也來了壽康宮,母子三人圍坐着用了一頓晚膳。期間太後又提及四皇子的婚事,皇上隻說在看,旁的再不肯多言。
皇子的婚事往小了說是家事,往大了說又何嘗不是國事。需處處小心,招招謹慎。
太後自然也很明白這個理,當下也不再多問,隻又催促了合睿王一回。晚膳用畢,合睿王便出宮而去。卻并未回府,一路往孝義王府去了。
如今孝義王府隻餘下王妃并上三兩個側妃通房,夜間燈火雖亮,卻不聞笑聲,隻餘寂寂。
合睿王來時孝義王妃才領着璨萏郡主、賈迎春、林黛玉用罷晚膳,坐着吃茶,聽人報合睿王來了,孝義王妃便急道:“快請進來。”
合睿王進了門,便見孝義王妃端坐主位,左首坐着璨萏郡主,身側坐着的是是側妃所出庶女,如今養在王妃名下,也算是半個嫡女。右首坐着一個略顯嬌怯的姑娘,外頭罩一件煙青對襟繡竹綢衣,眉目清麗,且見出塵之态,一雙妙|目,隐見眸光盈盈。其姿容儀态,同林玦又有五六分相似,想必是他胞妹無疑。身側坐着一個穿茜色衣裙的少女,當屬賈府二姑娘。
孝義王妃立時起身見禮:“給叔叔請安。”
“不必多禮。”自在她讓出的主位上坐了,孝義王妃便挪至左首,璨萏郡主等依次往後挪一位。
孝義王妃道:“叔叔可用了晚膳?”
“我今兒在宮裏已用了,往你府裏來,是想着多日不見凝凝,特意來見一見她。”
合睿王自幼不愛稚童,一貫嫌他們愛吵鬧,又頑劣愛哭。凝凝卻是他侄子遺下的唯一嫡女,又生得可人,便是不愛的,也愛極了。因在邊疆,回京城是總帶些邊疆的小玩意來哄她。璨萏郡主自幼在紫禁城内,如何見過這個,便同他十分親近。
她被太後養得天真,跳下椅子便跑至合睿王面前,行過禮便扯着他衣袖道:“叔祖父,你許久不曾抱過凝凝了。”
合睿王便笑着将她抱起來在懷裏托了托,笑道:“怎麽咱們凝凝像是又重了些。你母親整日地喂你些什麽?”
璨萏郡主便在他懷中掰着指頭一樣一樣地數過來:“桂花糕、綠豆糕、棗泥糕……”說了一刻,又轉了轉眼珠,道:“我不曾吃獨食的,賈姐姐和林姐姐來了,我都分給他們吃的。”
合睿王愛極地親了她臉蛋一下,誇她道:“真瞧不出,咱們凝凝這樣懂大氣。”
抱着璨萏郡主又哄了一回,合睿王便将她放下,仍讓她坐回去。卻又掃向一旁坐着的黛玉,心中暗歎,果然是林玦的妹妹,其風韻姿态,确有相似之處。
他對着瞧了片刻,見黛玉低着頭不肯擡起來,便道:“你不必害怕。”
黛玉仍舊低着頭,低聲道:“是。”
他又問:“你是林家的姑娘?”
“是,家父是戶部的林尚書。”
合睿王颔首道:“我知道。昨兒你哥哥才在我府裏用了晚膳。”他今日來孝義王府,一是爲着瞧瞧凝凝近來可好,二便是爲着替林玦來望一望林家的姑娘。
這是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妹妹,卻不能受了委屈。
如今看來,這位林姑娘同凝凝相處甚好,倒也不必擔心。
合睿王心下安定,又同孝義王妃說過一回話,便起身回府。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林玦自合睿王府回了榮國府,便不欲再往學堂去。交代祝遇道:“我昨兒受了風,今兒頭便脹|脹地疼,便不往學裏去了。待父親回來,你來通報一聲,我有些話與父親說。”
祝遇應了,林玦便往賈敏屋裏去。
卻正巧趕上鳳姐送兩匹緞子來,正在賈敏屋内閑話。
聽人報林玦回來了,賈敏忙叫進來。林玦進了屋子,見鳳姐在此,略有愣神,旋即朝着二人行禮:“見過母親,見過二嫂子。”
鳳姐當下笑道:“我打量着是誰,原是咱們玦兄弟回來了。要不怎麽說是親生的兄妹,昨兒林妹妹才被孝義王府的人接走,你也被合睿王邀去了王府吃鹿肉宴。也巧,前後腳的工夫。”
此時林玦已聽合睿王說過,倒也不見訝色。
賈敏面帶微笑,上下望他,見無不虞,便問:“怎麽不往學裏去?”
“正要同母親請罪。”林玦躬身道:“昨兒貪吃了兩杯酒,又吹了冷風,今兒起來便有些頭疼。母親好歹寬宥我一回,容我耍個賴,今兒便不去了罷。”
誰的兒子誰知道,林玦從不會做這樣的事,賈敏再明白不過。知道林玦如此說是爲着鳳姐在的緣故,便佯怒地點了點他的額角:“我寬宥你容易,你父親那關難過。自己仔細着,可别吃了闆子。如今你妹妹不在,我萬事皆是不管的,卻再沒人救你了。”
林玦忙笑着點頭:“是,兒子知道了。”
賈敏揮手道:“你既身子不爽,便回屋歇着去罷。”
既有此說,當下林玦便退了出去。
賈敏鳳姐二人才說了一刻話,便見平兒來找。
鳳姐疑惑問道:“什麽事這樣急?”
平兒笑着說:“二太太的胞妹薛姨媽帶着薛家的大|爺和大姑娘來府裏了,老太太命我來尋奶奶,叫去迎一迎。”
“嗐,我當是什麽事。原來是姨媽來了。”嘴上說得輕巧,卻立時起了身,朝賈敏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我這便去了,改日再來找姑母說話。”
見賈敏颔首,方才往外走去。
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卻見正屋院中王夫人李纨等皆在,寶玉同二春也在旁等着迎人。
鳳姐才笑着走過去,便見兩頂軟轎慢慢地擡進來。軟轎落地,先是一個穿着富麗同王夫人又幾分相像的夫婦人出來。後頭的轎子裏卻出來一個姑娘,上頭穿着玫紅緞面交領比肩上襦,下搭玉色襦裙,兼以藕色繡雀鳥鬥篷。面若滿月,肌瑩膚潤,一見之下,竟是可親十足。
正是薛姨媽嫡女,乳名寶钗的薛家大姑娘。
王夫人握了握薛姨媽的手,又拍拍薛寶钗的手背,“一别經年,你我兒女都這樣大了。”
薛姨媽回道:“怎麽不是呢。”又喚寶钗:“快見過你姨母。”
“寶玉來見你表姐。”王夫人也喚寶玉來與寶钗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