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用力将平安扣扯回去在手裏緊緊握着,身子僵直,背朝外,将自己蜷成一隻蝦子。閉着雙眼,久久未曾言語。
合睿王呼吸艱澀地伸出手,觸到他白淨溫熱的側臉上,他渾身一顫,卻仍未将眼睜開。
“子景……”
林玦深吸一口氣,呢喃道:“我醉了。”
合睿王知了他暗藏的心意,早已歡喜萬分。如今見他如此,也不肯再逼|迫于他。便緩緩收回手,低聲道:“醉與不醉,我也都已經知道了。你既想醉,便醉罷。”又道:“我使人進來伺候你安置。”
林玦聽他緩步退出去的聲音,如雷心跳方才慢慢平穩。又過了一時,他松開手中已被捂得滾燙的平安扣,陡然翻身仰躺在床|上,望着帳頂失神。
這方平安扣是當日合睿王下船的時候,随手塞給他的。原被他随意放在錦盒裏,前兒下了重元山,不知怎麽,竟将它取了出來,靜靜看了一時,也不知怎麽,竟默默戴上了,還是這樣貼身地帶着。
可笑的是這樣隐秘的心事,連他自己都不能十分明白,合睿王隻見着了,便這樣笃定。
隔簾外傳來欣馥的聲音,林玦将平安扣塞入衣襟,翻身坐起來,說:“進來。”
話音才落,隔簾便被撩|開,欣馥打頭,領着兩行四個伺候安置的侍婢進來。
她面上帶着笑,十分溫柔可親的模樣,上前便行禮道:“奴婢伺候林大|爺安置。”
林玦略颔首,又見她捧了漱口的茶水來與他,再親自絞了面巾送至他面前。
漱口淨面後,欣馥命人擡了熱水進來,原是想留下伺候的,林玦卻叫她出去,自動手洗了。再進來時他已換了寝衣,欣馥隻上前伺候着他睡下,再将帳簾放下,便已完畢。
方才吃了幾杯酒,又同合睿王鬧過一場,林玦此時仍覺着體内十分燥熱。睜着眼睛隔着帳簾往外望,帳外燈光影綽,不遠處有個人影立着,想必是欣馥不能放心,欲等他睡熟了再走。
靜靜望了那道影子許久,林玦雙眼脹痛,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便将方才與合睿王之間的旖旎盡數壓在心底。
他輕聲道:“欣馥。”
欣馥果然仍在外頭,往前走進了兩步:“奴婢在。爺睡不着,可要點安神香來?”
“不必。”林玦仍看着她那道俏|麗的倩影,低聲道:“你很像我過世的姐姐。”
欣馥訝然,若她未記錯,林玦是林府的嫡長子,林府另有一個嫡次子已殁,還剩下一個嫡女如今在孝義王府做客。卻哪裏來的姐姐?
雖心底有疑,卻不敢多言,隻回道:“這是奴婢的福分,也算是沾了貴人的福氣。”
福氣?
林玦扯了扯嘴角,自嘲而笑,似喃喃又似傾訴:“她原是最沒福氣的,願你能多些,将她那一份一并占了……”說罷,擁緊了錦被,翻身往裏,道:“你下去罷。”
“是。”欣馥知他不肯再叫人守着,便垂了臉緩緩地退下。
才出了隔簾,卻見合睿王端坐在屏風外,正與邢季小聲說話。見欣馥出來,二人暫且停住。
合睿王問欣馥道:“子景睡熟了?”
欣馥上前回道:“才肯安睡,方才服侍着睡下了,仍有點蔫蔫地不肯睡。又同奴婢說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方才肯睡。”
似是而非的話?合睿王凝眉道:“什麽話?”
欣馥将方才的話又複述一遍,合睿王也不記得他家中還有個姐姐。一面盤玩着手中的紫檀手串,一面思索。
邢季想了想,說道:“可是林大人同林夫人在林大|爺前還養了一個嫡女,隻年幼而夭,便不爲外人知?”
“此話不通。”合睿王搖頭,“聽他話中的意思,他姐姐想必同欣馥有許多相似之處。若是年幼而夭,如何能瞧出這份相似來?”
欣馥在旁細想了一時,便道:“今兒溫柔傳信回來,奴婢也掃了兩眼。當下卻想起一個人來,卻有可疑之處。”
“什麽人?”邢季問。
“珠珰。”
提及此名,合睿王也陡然想起,珠珰之死像是個秘密,同賈敏爲林玦賜下的另一個通房玲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當下目露血色,冷聲道:“查!”
這一個查字出口,下頭自然有人去辦。合睿王卻不曾料到,隻這不經意的一筆,竟牽扯出後頭那樣多石破天驚的辛秘來。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又說賈府,王熙鳳才除了髻上钗環,同平兒二人對坐于炕上吃桂花藕粉羹,便聽人報:“二爺回來了。”
二人忙放了碗勺,見賈琏進來,便上前除外裳的除外裳,伺候安坐的伺候安坐。如是一番,末了鳳姐同賈琏對坐于炕,平兒在側作陪。
賈琏見桌上擺着碗,便伸出指頭來,指着鳳姐并平兒笑:“好啊你們,又趁着我不在,偷吃什麽好東西。”
鳳姐含笑對平兒說:“你二爺稀罕,還不快快地再端一盞來?旁人端的不成,你親手端來的才好。”
平兒佯怒道:“二爺和奶奶玩鬧,就愛拿我做筏子。”說着,便掀簾子出去,自端桂花藕粉羹來。
待平兒出去,賈琏便道:“我方才往父親那裏回來,怎麽咱們府裏的二姑娘并上林姑娘竟被孝義王府的接了去?”
“你今兒在外頭,不知這一茬。”平兒進門來,鳳姐接過她手裏的羹送到賈琏面前,站着攤手道:“說來我也奇怪呢,也不知是宮裏去的大姑娘得了臉,還是怎麽個說法,今兒孝義王府的人便帶着皇後的口谕來了。說是王府裏的璨萏君主今也六七歲了,想找兩個陪着說話的姑娘。皇後娘娘左思右想之下,便命二姑娘并林姑娘去了。”說着,回到炕上坐下,接着道:“這也就罷了,今兒那位林家的表弟往學裏去了,老太太昨兒才說要見的。至下學時分,偏又來了合睿王府的人,說是合睿王新得了一頭鹿,整治了一桌鹿肉宴,将林表弟請了去。”
賈琏原在吃羹,聽了這話,已送至唇邊的銀勺卻是一頓,旋即笑說:“瞧着林家運道倒好,卻又不知,這運道能維系至幾時。”
“這也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鳳姐說了一通話,便也端了羹來吃,一面吃一面将眼睛瞟着賈琏:“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心裏想着什麽,旁人鍋裏的好東西,想要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賈琏聞言,伸出手去,笑嘻嘻在她臉上刮了一下:“我有什麽本事,你還不知道嗎?”
“沒個正經的。”鳳姐掃了他一眼,又道:“老太太從前最愛寶玉,如今又添了一個林姑娘并上林兄弟,這些都是她心尖子上的人,少不得要親自爲他們盤算。”
賈琏摩挲着指尖道:“這個不難。前些時候二老爺曾與我提及,說是玦弟已過了童試,鄉試要回蘇州去考,叫我陪着走一趟。我原想着不是什麽好差事,想推給旁人,如今瞧來……”
“什麽好差事壞差事,既是二老爺吩咐的,又有林姑父的情分在,再又是你兄弟的事,便少不得走這一回。”鳳姐當下道,“小小年紀已過了童試,要我說,玦兄弟才是正經有造化的。”
二人又說了一回話,便在帳中嬉鬧一回,許久方才歇下。
次日淩晨,林玦早早醒來,坐直了身子喚道:“來人。”
侍婢還未進來,靠在不遠處軟榻上的人便起身走了過來,随手将帳簾撩|開,目光灼灼地對着他望。
經了昨兒那一遭,林玦再同他對視,竟覺怪異,不由移開目光,道:“王爺。”
才說了這話,欣馥便領着侍婢自隔簾外進來。見合睿王站在林玦床前,也不上前,隻離着不遠便命人捧着東西停下。
合睿王親自淨了手,捧了漱口茶水與他。
林玦頓了頓,抿唇道:“王爺如此,于禮不合……”
“我在你面前什麽時候遵過禮。”茶盞往前更湊了湊。
知他不肯罷休,林玦無奈,隻得将茶盞接過來,漱過口,又接了他送來的茯苓脂。待他又送了擦臉的面巾來,終是忍耐不住,開口道:“堂堂王爺之尊,也不怕下頭人瞧見了笑話。”
“除了你,誰敢笑話我,嗯?”合睿王又愛又恨地伸出手擰了擰他的臉,一捏之下,又覺手|感甚好,又連着捏了好幾下,待林玦伸出手來拍他,方才肯收手。
梳洗才罷,二人出了裏間,合睿王便命人擺早膳。
林玦因見他衣衫整齊,精神抖擻,便問:“你今早幾時起的?”
“卯時一刻便醒了,才在院子裏打了一套拳,回房見你睡得仍熟……”
餘下仍有話,林玦耳中卻隻抓|住了“回房”這兩個字。方才他醒,合睿王分明在他屋子裏……林玦頓覺别扭,小聲問道:“你昨兒在什麽地方安置的?”
合睿王一愣,旋即便對着他笑,低聲用哄人的語氣說:“子景放心,我昨兒見你睡熟了,便在你屋裏的軟榻上安置了一宿。我後院沒人,你若不信,大可往這後院裏繞一圈,瞧瞧我騙你沒有。”
林玦分明問的不是這個,他卻偏要往這裏引。當下不敢再望他,隻低頭看手中茶盅,嘟囔道:“你原沒個正經,我早該知道,罷了,往後再不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