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同賈寶玉二人走得慢,待他二人登上山頂,林玦同合睿王早已進了重元寺。
北靜王進了前門,四處尋那二人不着。因喚了一個小沙彌,尋問一番,方知合睿王已領了林玦往後院去。
他因笑對寶玉道:“重元寺的齋飯是一絕,如今既來了此處,又至用膳時分,不妨一嘗?”
寶玉自無别話,“自當如此。”
北靜王便同寶玉往後院去,“瞧瞧他們在做什麽。”
才進了後院,卻見裏頭栽了一棵公孫樹,其葉如扇,皆染暗黃,扇葉之中,又夾白果累累。樹下擺着石桌,其上置棋盤,有二人對坐對弈于此,正是林玦同合睿王。
觀棋不語,方爲君子。
北靜王與賈寶玉緩緩地走過去,又命侍從不必出聲驚擾。此時正是林玦下子,他行白子,小巧的玉石棋子就在指尖,卻是凝眉細思,眼睛隻望着棋盤,瞧着十分謹慎的模樣。
合睿王取了一旁的茶來吃,唇角帶笑:“子景落子,文雅爲表,内裏鋒芒暗藏。隻步步爲營,有時也失其孤勇。正對上殺伐果決之招,難免捉襟見肘。”
邊上二人朝棋局望去,卻見白子雖被圍困,卻隐現脫身之态。而黑子步步緊逼,前有生路,卻後無退路。正是厮殺正酣,難分伯仲。
卻見林玦輕嘲一聲,随意将手中白子扔回盒中,淡聲道:“我輸了。”
合睿王望向他,卻見他眉目依舊,仍無波動。“還沒有。”
林玦這一回卻并未躲避他的目光,認真回視了,回道:“技不如人,自當認輸。你留了後手,我窮途末路。你不會輸,除非不想赢。”
但是他有什麽理由選擇讓步認輸?
合睿王聽了此話,卻挑眉道:“你錯了。我這樣的人從不肯讓人,但是倘若是你,我願意讓你赢。”否則不會在一開始就選擇留手。
“何必如此。輸就是輸,你縱讓了我,又能如何?與其如此,不如我自個兒先認了輸,日後想起來,也免了這份逼仄。”
合睿王還欲再言,卻聽身後傳來北靜王的叫好聲:“說得好。爲人自當如此,磊落光明,方爲風骨。”
合睿王不耐道:“我甯可你繼續不言不語。”
“好叫你再接着欺負人?”北靜王臉上笑意忍耐不住:“天下好事怎麽都叫你占全了。”一面說一面上前,在凳子上坐了。
林玦站起身來與他見禮,賈寶玉也朝合睿王拱手見禮。
北靜王叫二人落座,又朝合睿王道:“你領兵打仗時候多了,連手談時都沾着殺意。”說着,伸手點了點棋局:“瞧瞧,這叫人怎麽赢?饒是要讓,也該讓得有些誠意才是。”
“你今日廢話有許多,想必是尋常在宅子裏,沒人陪着說話的緣故。待我明日禀了皇嫂,叫她爲你擇個體己人,好好地治治你這毛病。”
“罷了!”北靜王忙擺手叫停:“我再不說了,還請你大人大量饒我一回。”
北靜王水溶雖爲異姓王,卻深受今上寵幸。其年方弱冠,家中親長盡逝,小小年紀已襲了爵位,又無人管束,瞧着文質彬彬,實則内裏是第一不拘的人。隻一樣,他雖混不吝,卻有個頂頂怕的人,正是當今皇後。
當今皇後卻是其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姐,二人年歲相差極大,皇後于其如母如姐。雖不能近身教養,卻将他同兩個侄子放在一處,時刻惦念于心。故而水溶天不怕地不怕,卻隻聽皇後一個人的話。
合睿王也隻玩笑一句,便未接他話茬。北靜王卻越發來了興緻,冒死又添了一句:“還說我,前些時候聽聞太後十分擔憂你的婚事,想要快快地爲你擇一位賢内助。”
“你耳朵的用處隻聽閑話這一個?”合睿王極快掃過林玦,見他并無異樣,心内卻怒氣油然,冷眼朝北靜王望過去:“若真沒地方使力氣,我倒肯陪你練練。”
說得北靜王啞然失聲,面上苦笑,竟呐呐地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練練這兩個字說來輕巧,可誰能接下合睿王這份輕巧?他那些力氣都是戰場是真槍實劍打出來的,北靜王金尊玉貴地活了這些年,萬沒想過要同他較量些什麽。
林玦低頭看着手中的茶盞,全不理會邊上兩個人在說什麽。偏偏那些話不依不饒鑽入耳中,二人如此淡漠地說娶妻之事,倒叫他覺着十分怪異。便是手中茶水也覺失了熱度,入口隻怕苦澀艱難。
将茶盞放到桌上,才擡頭,目光就被合睿王捉住。他略有些吃驚,卻隻聽合睿王盯着他,緩緩地說:“我沒想過這回事。”
林玦一哂,他同自己說這個作什麽,在意的人本不是自己。
微風驟來,樹上扇葉輕輕袅袅,盤旋而下,有一片落在林玦直裾之上。他心念一動,将那枚葉子撿起,捏在指尖。指腹輕撚,扇葉旋轉。小小一枚樹葉,卻色若暗金,形如折扇。
林玦手色白|皙,食指纖長,那枚樹葉在他指尖,竟有種金玉相合之美。
林玦凝眉輕道:“倒叫我想起那句雨中黃葉樹[1]”
“下一句是燈下白頭人[2]。”合睿王因搖頭道:“子景此話有差,此詩雖好,卻添潸然悲切之感。你我年歲正好,不當吟這怆然之詩。”
他卻擡頭望他,面上露笑,别有意味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3],愀然之句,出年少之口,又有何憂?”
“子景如今,并無憂愁,是否?”
不知怎麽,他的聲音帶了低啞,聽在耳中,竟有種别樣的觸動。林玦略頓了頓,才回他道:“是,當下如此,來日未知。”
他面上露出模糊的微笑來,朦朦胧胧,竟瞧不真切,“子景若想,來日自也當無憂。”
聞言,林玦收回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枚扇葉上:“隻望王爺,到那時也能記着今日的話……”
此話略低,如山水被隐,竟不能猜其真意。
一行人在重元寺用過齋飯,方才下山。行至山腳,天色将晚。
林玦回頭望去,晚霞滿天,衆鳥歸林。林邊溪水一彎,半是瑟瑟。低歎一聲,轉過頭去,卻正撞進合睿王眼裏。他竟也回了頭,瞧的卻不是風景,而是林玦。
他眼裏染着霞光,其中深意點點,叫林玦看得心驚肉跳,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
許多時候說出口的話不能動人,這無聲處的注視,卻叫人心猿意馬。
合睿王道:“今兒了無方丈不見客,卻叫人遺憾。來日子景若有閑暇,再與你來拜訪。”
“佛在心中。”他收回視線,兀自往前,卻不管合睿王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見與不見,也隻是個人的緣法。”
“你倒瞧得很明白。”
行至馬車前,林玦讓賈寶玉先上車,自己要上車之時,卻被合睿王扣住手腕。
“子景……”
被他扣住的那一圈手腕像是被炭火灼燒,竟燙得生疼。他要抽手,那人卻不肯放。他隻得轉過來頭,口中皆是無奈:“王爺。”
夕陽西下,滿目淺金。落在他發上眼底,掃在林玦眉間心上。“子景,你别忘了方才應我的事。”
他蹙眉望向被他扣住的手腕,道:“既應了你,自然不能忘。”
得了此話,才感覺腕上力道稍松。他因擡頭,傲然道:“縱給了你這個機會,你又能做什麽?”
“那是我自個兒的事。”合睿王一面說,一面扶他上了車。
一時林玦坐了馬車緩緩而去,北靜王久候他不得,騎着馬自一旁過來。卻見他一人站在餘晖中,目送馬車遠去,眉梢眼角俱染柔色,較之往日,更添風流别緻,叫人心往神馳。
“你預備瞧到什麽時候?”
合睿王瞥了他一眼,也不應聲。徑直走到馬前,翻身上馬。
偏北靜王又問:“方才再一旁偶然聽了幾句,林玦許了你什麽?”
“你很想知道?”合睿王思及方才手談之時,與林玦打得一個賭。其實并沒有什麽,隻是想要林玦好好地瞧瞧自己的心。别無他求。
事關林玦,他怎麽會輸?
“是了,我很想知道。往日無往不利不愛分月的合睿王,今次究竟得了個什麽諾,竟歡喜得這樣。”
他扯了扯嘴角,望向北靜王的眼中竟有頑劣之色:“偏不叫你知道。”
北靜王一時無言,末了卻也唯有寬慰自個兒:“罷了罷了,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這個不回我也就罷了,另一個卻定要叫我知道知道。這個林玦究竟有什麽好,竟能叫你青眼相加?我記着從前咱們玩鬧的時候,你最瞧不起這些。”
“好不好都是其次,瞧着順眼才最好。”合睿王仰頭望了望天色,摸了摸馬脖子上的鬃毛,朝邢季道:“往莊子上去,不回王府了。”說着,握着馬鞭朝北靜王拱手:“就此别過。”
言罷,也不等北靜王回禮,徑直往左,竟快馬加鞭往莊子上去了。
見狀,邢季等也紛紛道了一句:奴才告退,紛然離去。
倒叫北靜王空揚了一鞭子,低聲斥道:“主子奴才都是一個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