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覺得十分可笑。
合睿王這樣的皇族,竟也懂歡喜兩個字怎麽說。
林玦雙|唇顫抖,不多時竟硬拼湊出個笑來,隻是冷得很,眼裏頭的嘲弄不加掩飾,直朝合睿王投過去。那目光那笑意都如刀,慢慢割他身上的血肉。偏偏又是鈍刀子,一寸寸地反複割。又疼又悶,從肌理滲到心底。
“王爺厚愛。隻林玦從不好男風,往後也不打算走到這條道上。”
這話一出,分明身上力道更足。卻是合睿王更緊地将他摟住。他溫熱的呼吸就在他頸邊,他沉聲說:“你不肯相信我,是不是?我早該猜到,你不過面上裝着和順。實則我說的話,你半個字都不肯信。”
林玦想将他推開,他的力道極大,卻哪裏推得開。末了也不做這無用功,默然垂手,挺直了脊背,不肯露出絲毫怯懦缺口。他語氣神色皆是十分漠然:“饒是我信了,又能如何?”
他這話問來,實過涼薄。合睿王聽得猶覺寒霜侵體,不由輕|顫,他緩緩将林玦放開。
林玦見他望向自己,神色未變,隻淡聲問他:“縱我信了王爺歡喜于我,又能如何?王爺位高權重,唯我心之所想,意之所鍾,觸手不能及。”
他明明白白将這絕情的話說與他聽,縱然他信他真心,卻也不肯交托半分還他。真正的冷心,真正的決意。
見合睿王眸色暗沉,林玦又笑,緩緩道:“王爺先前見第一回我時,曾說過一句話,如今想來,倒十分切合。”
第一回見他,他說了什麽?
合睿王細細往前回想,發覺竟很清晰。原不知不覺,竟将同林玦之間點點滴滴記得這樣清晰,卻猶不自覺。
他當日說的是:“玦同決,聽來難免剛烈有餘,溫文不足。”
原竟是這樣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林玦瞧來溫順,内裏卻有旁人想不到的剛烈決意,風骨天然。
二人靜靜對視半晌。林玦腰間配飾纏繞在一起,合睿王伸過去,将流蘇等物一一理正。麥色肌理的手指修長,穿梭在這樣柔的絲縷中,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林玦任他動作。這雙手原是或以劍殺敵或布置軍防的,想必從不曾做過這樣的事。他卻很認真,林玦一時間竟覺着,猜不透他究竟是個如何的人。
那流蘇總算被理得乖順,合睿王十分滿意,擡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決你的,我歡喜我的,礙着你什麽?”
林玦被他看得心頭一跳,脫口而出:“你不能不講道理!”
“道理?”合睿王勾唇:“子景與我,何曾講過道理?你先入爲主就認定我不是好的,不能真心待你。更直截了當就斬斷你我之間可能,什麽毫無情意,不過是你不願意給。”
“要給這份情意,先要有這樣東西。”
“你是文人,理總比我多。”他凝聲道:“聽着,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一個字都不願意聽。”
言罷,林玦竟見合睿王面上展開笑意,瞧着竟心情舒暢的模樣。
“你想走就走,左右總有一日要回來。有句話你說對了,我的确位高權重。既做了這個位置,不強要個人,怎麽對得起這重身份?”
合睿王不顧身份,一路将林玦送到轎子上。臨走時還将有嬗等四名侍婢盡數給他帶走,人還是王府的人,往後卻跟着林玦伺候。合睿王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引得林玦不由蹙眉。他這是笃定了自己會回到這裏……
轎子出了王府正門,一路往榮國府去了。合睿王将手背在伸手,目送轎子緩緩離去,直至再瞧不見了,方才轉身回書房。
邢季在一旁從頭看到尾,跟着他回了書房。進門便見合睿王執筆在逗挂在窗邊的鹦鹉,面上帶笑,竟不見郁色。
被邢季瞧了好一時,合睿王方才問:“瞧什麽?”
邢季回過神來,頓時冷汗津津,這才驟覺自己竟盯着王爺看,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奴才知罪。”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他頓了頓身形,才道:“那王爺爲何……”他伺候在合睿王身邊,同欣馥二人堪稱他左膀右臂,有什麽事能瞞過他?自然,合睿王原也沒想着瞞他。他從未對人動過心思,動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對林玦這份心,他不願意藏起來。
耳邊傳來合睿王輕笑:“他到底年歲尚小,還是個孩子。何況又是林府的嫡長子,我自然不能長久将他拘在府裏。孩子想出去看看,就由他去看。外面的日子真是那麽好過的?隻怕腌臜事更多。那榮國府他當是什麽好去處?瞧去罷,碰壁也好,遇挫也好,左右都有我。自然,他想飛也使得,送他一陣好風也可。”
将他強留在府裏有什麽好的,人在這裏心不在,他年歲又小,自己也動不了他。放出去也沒什麽,慢慢地教他心腸軟下來這才好呢。
林玦的心腸原是軟的,隻是他實在不好男風,又覺和入網所作所爲處處逼|迫他,不堪折辱,方才剛硬。一路回了榮國府,先往了院子裏去。黛玉正在院裏玩鬧,林玦最先聽見她笑聲,心便軟成一汪糖水。
黛玉正同雪雀雪雁并上賈母贈的紫鵑三人玩鬧,鋪了紙在石桌上,四人執筆,先後上前續筆。黛玉年幼,卻生來不俗,又自幼得林海真傳,寥寥幾筆猶如點睛,已有出彩之象。雪雀是林玦同賈敏千挑萬選出來放在她房中,年歲稍長,又習琴棋書畫,也略能入眼。雪雁尚一團稚氣,不過胡鬧。紫鵑是賈母房中|出來,自然出挑。四人這幅畫竟尚過得去,畫的卻是一幅老翁采藥圖,邊上跟着一個垂髫孩童,筆法粗略,卻勝在趣意天成。
林玦步入院子,已有人瞧見他。他卻暗自擺手,不許人出聲。此時黛玉正取筆落款,他已站在她身後,快速伸手取了一支朱砂筆。黛玉已見着他的手,歡喜回頭頭來。他執筆往前一點,一筆朱砂紅正點在黛玉眉心。更顯她粉雕玉琢,引人心愛。
“瞧瞧我的好妹妹,就像畫上走出來的龍女。”林玦說着便笑,引得邊上衆人也脆生生地笑。
黛玉卻發惱,林玦俯身要來抱她也不要了。摔下筆,“大哥在外也學了旁人,竟一回來就欺負我。我告訴媽媽去!”說着,身子一扭,竟真往屋裏跑去了。
紫鵑捂着唇笑,往裏指了指:“玦大|爺還不往裏追去,趕緊地哄一哄。”
“我這妹妹最愛鬧小脾氣。”林玦也覺無奈,含笑搖頭,眉間寵溺之色卻滿溢:“這可怎麽好,我偏愛鬧了再哄她。”說着,也跟着往屋裏去了。
才進正屋,便見賈敏乳|母秦媽媽才從暖閣裏出來,見林玦前來,便笑着往裏指了指:“哥兒才來家就鬧大姐兒,正在屋裏同太太告你的狀呢。”
秦媽媽自小将賈敏奶大,跟着陪房到了林家。先時一心一意地護着賈敏,後有極愛他同黛玉,林玦素來對她極爲敬重。這時見秦媽媽又愛又嗔地與他言語,上前摟住了秦媽媽一隻手臂,撒嬌道:“妹妹告我的狀,嬷嬷怎麽出來了。若是沒人爲我說話,這可怎麽好呢?”
“哎呦呦,咱們玦哥兒還怕這個?”秦媽媽笑得合不攏嘴,摸着他的臉道:“好孩子,我才聽了太太的吩咐,要往老太太屋裏去傳話。等回來了再細細地瞧瞧咱們哥兒,可瘦了沒,抽條了沒。”
“嬷嬷快去罷,我進屋見媽媽去。”
林玦撩起隔簾,果然見賈敏靠在軟榻上,蓋着軟被。黛玉卻半趴在榻邊與她說話,邊上還蓋了一本書,想必是才看到一半,黛玉便進來打斷。另有兩個侍婢,一個跪着捶腿,一個跪着揉肩。
見他進來,賈敏命侍婢停手下去,又招手叫他上前來。“子景,我的兒,久不見你。”
林玦上前,半坐在榻邊,任由賈敏上下打量自己。“兒子不孝,倒還叫娘記挂。”
“我和你父親還是其次,倒是黛玉。”賈敏摩挲着黛玉頭頂,“她最想你,平日總念着要哥哥。隻是怎麽你一回來就惹得她來告狀?”說着,她也不由發笑。
黛玉噘嘴道:“大哥跟着外頭人學壞了。”
林玦伸手将她撈起來抱在懷裏,哄她:“大哥錯了,往後再不這樣了。咱們黛玉最大度,從不小心眼記着這些,好歹饒哥哥這一回。”
黛玉也不過是小女兒态,想引得他來哄自己罷了,哪裏就真的惱了。如今林玦哄她,便笑道:“我大人有大量,饒你這一回。下一回再這樣,卻不能夠了。”又道,“大哥瞧着,像是略瘦了些。”
“是瘦了些。”賈敏也道:“精神倒還好,站起來我瞧瞧。”
林玦抱着黛玉起身,賈敏看過一回,又說:“身條也抽了一些。”轉頭吩咐琉璃:“玦哥兒長身子,往後每日晚膳炖個嫩嫩的肉炖蛋,早間再添一碗熱奶|子。”
說話之間,林玦又抱着黛玉坐了回去。賈敏又問他一些話,大多十分散碎,想到什麽便問什麽。賈敏問及王府諸事,便叫林玦思及同合睿王之間種種。隻是其中來去,又如何能講與賈敏知道。萬般情緒,隻能掩住。
待賈敏問過,林玦方才問:“娘這一胎可還穩當?”
“蒙祖上的恩德,請宮裏的王太醫來瞧過了,倒是很好。”
得了這個好字,林玦再無旁的要問了。
賈敏因見他興緻不高,便摸着他的頭道:“你從王府回來,一路想必很累。好孩子,難爲你了。好歹先去回過你老祖宗一回,再回來休憩罷。你外祖母先前就疼你和你妹妹,隻是總不得見。如今能見了,你卻又往王府裏去了。她這些時日不知念了多少回。”
“是。”
“去吧,帶着你妹妹一道去,她今兒還沒給老祖宗請安。”
待林玦領着黛玉出去,賈敏才輕聲歎息。
琉璃也道:“咱們哥兒出門一趟,倒像是長大不少,先前答太太的話,可沒見吞吐過。”
“孩子大了,自然有别的心思,我也不必事事都知道。隻擔心他在外遇着什麽不好的,玦哥兒自小愛将事藏在心裏,從不往外說的。若是有人欺他辱他,他也将苦水往肚裏咽。我擔心的是這個。”
那合睿王府是什麽好去處?合睿王鐵面無私,先帝那樣多皇子,他是最不講情面,性子也是最不好的一個。偏他好言好語地來請,還不能回。如今林玦人倒是回來了,王爺卻還贈了他四個侍婢貼身使喚……
賈敏蹙眉,面上現出憂色:“那幾個丫頭,不像是送來使喚,倒像是……”這剩下的兩個字卻不敢再往下說。
“要我說,太太很不必理會這些事。”琉璃卻道,“太太如今有了身子,安心地養胎才是最打緊的。王爺送丫頭是王爺賞的福,咱們安心地接了便是了。照我說,咱們哥兒心裏是個有成算的。太太别看哥兒默不作聲,老爺滿意的兒子,是尋常的麽?另又說了,便是哥兒自個兒撐不住又怎麽,不過是四個丫頭,還能成了四個娘娘?王爺的事自有老爺周旋,哥兒房裏若出了事,也隻是房内事,太太按例收拾了也就罷了。想着也且用不着太太您動手,賜下去的玲珑璎珞,指不定就給收拾了。”
賈敏聽了,也覺自己有了身孕,反倒思慮多了。因颔首道:“你你說得很是。我竟癡了,念不到這一層。丫頭就是丫頭,饒是王爺賜的,也隻能是丫頭。”
這廂賈敏尚在擔憂,另一廂有嬗等卻也憂慮。
在王府時候四個伺候林玦的丫頭原是有嬗、姣沁、深翦、銀苑,今日姣沁不中用,纏|綿病榻許多日,原以爲是要另挑好的來,再不料王爺竟将溫柔一并給了來。溫柔爲人持重,細微眼明,有嬗尚遠不能及。欣馥是内院的半小姐,溫柔也少不得算個副小姐。如今竟肯将她舍出來,可見合睿王待林玦之重。
隻林玦瞧着卻并不想要這份看重,進了榮國府就再不要他們伺候。隻叫人引他們進屋子休憩,便仍帶着自己原先用慣的采意并采心往賈老太君院子裏去了。倒叫人有些七上八下。
引這四人來屋裏的正是璎珞,見了四人也沒好臉色,皮笑肉不笑的瞧着陰氣,打量着抱着包裹的四人:“幾位到底是王府裏出來的,比咱們精貴些。物件這樣多,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家的主子姑娘來了,竟不是個丫頭。”
銀苑因道:“這裏頭都是爺用慣的東西。”
溫柔将她拉住,上下掃了璎珞一眼,笑道:“我們像什麽主子姑娘,姑娘生得好,隻怕來日才是正經的主子。”
璎珞原就是賈敏賜下來伺候林玦房裏事的,聽了這奉承自然高興。哼了一聲,倒是不再問難,轉身趾高氣昂地出去了。
“姐姐坐。”銀苑同深翦将東西歸置了,一人尋熱水,一人尋茶葉,倒了四盞濃茶,熱熱地吃了。
有嬗同溫柔對坐于炕,銀苑深翦搬了凳子,一左一右在二人身側坐了。有嬗小開炕邊半扇窗子,在縫裏望了望外邊,見沒人方才歎息:“這榮國府好大的氣派。”
溫柔吹茶,似漫不經心:“也好不懂規矩。”
丫頭不像丫頭,賊眉鼠眼的望,來了人也不知道迎,不是不懂規矩是什麽。
銀苑捧着茶盞:“姐姐,我瞧着爺的樣子,像是不打算再用咱們了。早來前就聽人說了,爺這麽多年房裏用慣的也隻兩個,就是方才跟去的采心并采意。至于這個璎珞,并上另一個玲珑,是林夫人後來賜的,不可同日而語。”語中不乏擔憂。
“打聽得倒清楚。”溫柔卻落落大方,舉止仍如從前。“來了這裏,你還想日子像先前一樣過得舒服?再不能了。”
有嬗也道:“爺在王府受王爺壓制,如今咱們跟過來,他自然不肯再用的。一是不親厚,二是見你我思及王爺。隻爺是個厚道人,萬不會刻意磋磨咱們。怕的就是下頭人照着人下菜碟,這日子如何能好。”
“這……”一時聽得銀苑咂舌,唯深翦仍不做聲。
“咱們是丫頭。”溫柔放下茶盞,不輕不重的一記響,卻像是打在銀苑等人心上。“做好伺候人的本分,業已足夠。”
當夜林海歸來,聞長子業已歸家,便分外歡喜。
賈敏胎也穩當,當夜一家四口聚在一起,算用了一頓久别的團圓飯。因林玦近來又瘦了些,面少年人虧了精氣,賈敏特意命廚房做了首烏雞丁來,還叫林玦要多吃。
林玦應了,還未動筷,便聽外頭人報:“寶二爺來了。”
“怎麽這時候來了?”賈敏一面說,一面命人快快地請進來。
待他進來一看,卻見隻穿了常服,發式也是家常的。進來了他先作輯:“姑父、姑母好,林表兄,林妹妹好。”
四人也應了好,林海命人添座。賈敏往日在家時雖與王夫人略有不好,到底寶玉是她侄子,又見他素日雖愛玩,卻沒尋常男子習氣,哪裏有不愛的呢。
因問:“打哪裏來,這樣急急忙忙的,丫頭婆子也不跟一個。”
話音才落,便見寶玉|房裏的襲人急急地進來。朝他們行過禮便道:“二爺今兒原是要跟着太太用飯的,偏不巧老爺來了。才說了兩句便惹老爺不高興,太太護着,二爺便一溜出來了。跑得快,倒叫咱們沒跟上。”語氣中不發輕責:“平日我都說叫你多讀一些書,現下知道厲害了?若再不用功,日後有的是老爺問。”
“好了!”賈敏打斷她絮絮叨叨的話,“有什麽也等着用了晚膳再說,像個什麽樣子。”
襲人聽賈敏這般說了,隻能退到一旁,伺候寶玉用飯。寶玉要什麽,皆是她以筷子夾了再送至唇邊。
賈敏蹙眉:“襲人,你伺候了一天也乏了,這裏不必你伺候。琉璃,領襲人下去用飯。”
“可……二爺這裏……”襲人不放心,仍要回頭。
“這麽多丫頭伺候不好他一個?安心吃你的去罷。”賈敏又指了桌上的一份菜:“這菜給襲人一碗。”
襲人方謝了恩去了。
賈敏這才看向寶玉,語重心長:“寶玉,論理我是你姑母,這些話原是你母親要跟你說的,我說了于理不合。隻是我愛你的心和愛你表兄是一樣的,拿你當兒子看,所以有什麽話,我便說了。你如今也八|九歲了,咱們玦哥兒在家時,至這年歲隻叫人布菜,再沒有送到嘴邊的。你是國公府的哥兒,錦衣玉食也當得,呼奴喚婢也使得。隻一樣,不能驕奢淫|逸。如今用飯還叫丫頭送到嘴邊,在家也罷了,若是來日有人請你,也如此麽?”
寶玉叫賈敏說了一通,一時呐呐不語,竟面紅耳赤。
林玦卻知道寶玉素來想法與人不同,見他如此,因笑着軟和勸他道:“寶兄弟平日總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既這樣說了,怎麽反倒叫人家幹幹淨淨的水來伺候你這泥人?”
“表兄說的是。”寶玉果然眸色發亮,“我從今而後都改了,再不如此。”
從今日後,寶玉用膳果然再不叫人送至嘴邊。賈母見了歡喜,王夫人那處卻又是一番測想。這是後話,且按下不提。
卻說寶玉今日在王夫人處被唬了一跳,晚膳還未得用。跑了一場又覺腹中饑餓,來了這處,正趕上林海等用飯,卻正巧坐下,用了一席飯。
裏頭有一味百鳥還巢,樣式擺得好,用起來也香鮮可口,最得寶玉喜歡。寶玉就着此菜,又輔以旁的,用了整兩碗綠畦香稻粳米飯。
林玦今日歸家,倒也用得香,也用了足一碗有餘。倒是黛玉,脾胃失調,今日吃的卻是紅稻米粥。
用罷晚膳,漱口淨手。又有丫頭端了茶上來,吃的卻是廬山雲霧。林海吃了一會茶,方思及方才襲人所言,問寶玉道:“你父親問你書,你竟怕得如此,進學了不曾?”
寶玉聽人問到書便怕,放了茶盞低下頭,喏喏道:“還不曾,老祖宗說我年歲尚小,再過些時日再去。”
聞言,林海不由在心底歎息。何等的嬌養,果然養得同姑娘一般。賈母隻當自己是愛他,卻不知來日看去,才能見其害處。
“我從前在揚州時,聽人說賈府有個叫寶玉的。生來聰明伶俐,與常人不同,更難得的是脾性好,從來不糟踐人。”林海緩緩地道來,“在賈府住了這些時日,也聽你作過一些詩。你雖年歲尚小,卻已能窺詩之正道,是言己情,而非頌蠅利。你有這份聰明,何必再将它白白地耗費了?”
“姑父說的是。”
林海心中已有成算,此刻方才說至正經:“你哥哥在家是早早進學,如今到了京城,我政務繁忙,他年歲漸長,已無暇教他,正欲将他送至族中學堂。若你兄弟二人能一同進學,也是極好的是。”
話音剛落,黛玉便笑道:“這倒有趣。往日在家時,衆人總說哥哥随了父親,将才學風骨學了十成十。今來了賈府,尋常同寶玉玩鬧鬥詩,也覺出彩。你們二人同去學堂,日後誰能摘這個魁首?”
賈敏因擰她臉笑:“咱們黛玉心氣高,怎麽,隻需你家裏兩個哥哥才學過人,不許旁人族中也有?”
“不過是将擺在面上的說出來,怎麽就成了我許不許?娘這話說得怪沒意思的。”
一時都拌過幾句嘴,林海方問:“你二人覺着如何?”
林玦自無别話,放了茶盞,恭敬道:“都聽父親的吩咐。”
寶玉原最不愛往這般學四書五經八股文的地方去,今兒先是在王夫人處經賈政吓了一遭,又得林海溫聲細語地說了一通,知道往學堂去此事想必再不能脫。一時苦惱,一時見了林玦,又想起他方才所說的話,倒似個能入耳的。又素來聽聞這個林家的表兄待人寬和,從未與人紅過臉。與他一同進學,若有什麽事,央他幫着略描補一些,想必也能使得。
想了想,便起身朝林海作輯,道:“姑父良苦用心,自當使得。”
林海提及此事,自然想着略提一提寶玉的心思。
當晚入夜,由侍婢除了衣裳,林海與賈敏同卧于床。一時未得入眠,林海便道:“寶玉倒還聽話,你哥哥總說他不聽話愛鬧事,此話過甚。”
賈敏除了钗環,又将手上一隻玉镯子褪|下來,在錦帕中細細包好,置于枕邊。這才回身與林海說:“母親整日地寵他,又令他混日脂粉堆中厮玩,到底不好。我二哥先已失了珠兒,如今對寶玉是愛之深故責之切。這樣遲了才再得嫡子,幾與孫輩同歲了,再沒不疼他的理。寶玉這孩子生來與常人不同,我瞧着也不像是肯在八股上用功的。雖有才情,卻終是不适做官。”
林海伸手覆于她小腹,溫聲寬慰:“那也是往後的事,當下到了該往學堂裏去的時候,總還得去。”
她翻了個身,朝着他:“還不到會動的時候,這樣急做什麽。”又說:“母親年歲漸長,人也有些糊塗了。整日将哥兒拘在家裏,能拘出什麽好來。不肯讀八股也使得,隻萬不能驕奢淫|逸地養在家裏,那算個什麽?若能天南地北地跑,于男兒來說也算是本事。”
賈敏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又是賈母所出嫡女。自幼聰敏異常,目見長遠,心有丘壑。賈代善酷愛賈敏,将之當做男兒教養,她又肯争氣,莫說賈赦賈政兩位哥哥及不上這位妹妹,便是百個加起來,也不能及她一個。隻可惜爲女兒身,若爲男子,必成大器。
如今她說出的這番話,絕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言。
能得如此嫡妻,林海隻覺福已過溢。賈母尚在錦繡繁華中沉迷,賈敏卻已能望見來日。若再這樣下去,賈府必敗。
林海将她的手握住:“夫人……”
她略笑了笑:“好了,再不說了。且安置罷。”
琉璃将燈盞移出,屋中慢慢地暗下去,直至陷入一片昏暗,唯有窗外透進來的微亮月光,還這樣孜孜地照耀。
秋意漸濃,皇宮四下皆已換上秋裳,宮妃钗環等物也已換新。
賈元春奉了皇後之命,捧着雕花漆金條形木盤一路往壽康宮去。她因賢德過人,出身高且能平和待人,故現如今已是皇後身側第一得用的人。一路上遇着宮婢内侍,皆停下與她見禮,口中喚着“元春姐姐”。
才進了禦花園,便見前邊有一角錦衣先從花樹後露出來,緊接着便聽見明妃之聲,含|着笑傳過來:“元春姑娘?”
元春後退一步,手中仍捧着木盤,卻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禮:“奴婢給明妃娘娘請安。”
明妃露齒微笑,嬌豔奪人的模樣。也不叫元春起來,一雙丹鳳眼隻往她手中木盤掃過去。上頭放着三個沉香木的盒子,皆是手掌大小,刻得精緻。
“遠遠地就見你過來,意氣風發的,是哪裏的差事?”
這句句聽來,都何等的誅心?
明妃遠遠地就瞧見她一個宮婢了,她卻待明妃出聲了才見禮,這是不知尊卑。
聖上龍體有恙,她身爲坤儀宮婢女,走路辦事間卻意氣風發,這是心無聖上。
明妃句句,都不經意淬了毒,字裏行間就能緻人死地。
元春不慌不忙,仍好端端地屈着膝,輕聲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往壽康宮請太後的安。皇後娘娘新得了幾支新堆的時令宮花,因式樣新巧,故命奴婢匆匆地送過去。行走間或風帶動衣裳,瞧着像是意氣風發了。”
“從前就聽人說皇後宮裏的人伶俐,今兒見了果然如此。罷了,你既有差事,我便不留你,跪安罷。”
元春又往下屈了屈膝,方才起身,垂首往邊上退,慢慢地往離了這裏。
遠遠地就見着歸瀾引着一行人出來,元春上前:“歸瀾姐姐。”
歸瀾回了她一禮:“皇後娘娘命你送東西來?是什麽好東西?”
“歸瀾姐姐慣愛玩笑的,聖上最孝敬太後,天下間的好東西十之八|九都在壽康宮。姐姐跟着太後,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如今往壽康宮送東西,也不能說好不好,貴重不貴重,左右看個新奇,能博太後一笑,也算功德無量。”
“你倒會說話,行了,跟我進來罷。”歸瀾揮手命侍婢各回其位,領着元春往裏,“原你這時候來,是見不着太後的。趕巧今兒合睿王領着皇長子來請太後的安,太後用了午膳就不曾休憩。”
一時領了元春進殿門,歸瀾自往裏去,尋了三人說話的空檔,禀道:“太後,皇後派人來送東西。”
太後整了坐姿,道:“叫進來。”
須臾後,隻見元春自外頭款款的進來。儀态端方,舉止穩妥。
太後因瞧了合睿王一眼,這麽個活色生香的人站在面前,他卻隻瞧着手裏的杯盞,連個目光都不肯給人家姑娘。那杯子有甚好看的,平日裏他碎了不知多少!
元春上前,屈膝道:“奴婢給太後請安,給合睿王、大皇子請安。”
太後待她倒十分溫和:“好孩子,今天皇後怎麽叫你來做這個。”也不預備叫她回答,又問:“皇後又送了什麽來?”
“回太後的話,是幾支新堆的宮花。皇後娘娘說了,旁的也就罷了,也不貴重。隻是娘娘家中嫡妹親手堆的,又在廟裏供了好些時候。好歹是孩子的心意,送來與太後娘娘看個孝心。”說着,邊上兩個侍婢上前,将上頭三個木盒蓋子開了,元春又捧着木盤上前,任太後細看一回。
裏頭卻是三支新紗堆的精巧花簪,模樣好,顔色也好,瞧着是緊着太後的身份年歲做的。
太後見了便笑:“好靈巧的孩子,做得極好,我見了便喜歡。皇後母家的女兒,想必也是極出彩的,不多時就是皇後的千秋了,待千秋設宴,請了這姑娘進來,我也瞧瞧什麽模樣,是不是能有這宮花嬌。”
她将盒中的紫紗宮花取了一支出來,叫合睿王看:“以緻也瞧瞧。”
合睿王掃了一眼,卻道:“女人家的東西,我瞧了又能怎麽。母後覺着好就好。”
他從來這樣,太後也拿他沒法子。隻能講宮花重又放回盒中,笑道:“回去告訴皇後,我歡喜得緊。”又道:“千秋節可預備下去了?該請的人也該下帖子才是。”
“帖子已預備下去了,同往年并沒什麽差的,隻宴請的大臣多了一位林大人,其嫡妻爲新封的诰命,也叫請了。”
話音剛落,便見合睿王的目光陡然投來。元春隻覺頭皮一緊,便聽他出聲問道:“皇後千秋普天同慶,我記着那位林大人府上有位嫡出的哥兒,今歲将滿十四了,皇嫂可曾預備着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