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是個超脫的人。若非生在皇族,大抵他一雙眼也不如如此廢了,也興許他能過更自在一些的日子。
權勢是一杯美酒,世上半數人都想着能喝下去。皇長子不愛這個。
他不好權勢,也不好女色。眼雖盲,卻極善音律,也愛讀書。愛的也不是四書五經,而是詩詞歌賦。
如今皇上已呈頹勢,各個皇子之間暗潮湧動。便是偏安一隅如皇長子,也受其害。前些日子伺候的宮侍沒留神,夜間開了半扇窗子,第二日皇長子就病了。
他身子向來有些羸弱,大病小病不斷,總是吃藥。尋常的風寒,在他身上卻來勢洶洶,養了十幾日才養回來。
鍾杏瞧不過眼,往太後那裏求了情,這才能得合睿王将皇長子接出來,如今正在顯時軒住着。
合睿王難得肯對一個人仔細說話,将皇族争鬥之事截去,隻對林玦說了皇長子生病一事,言辭十分懇切。
林玦聽了,一時默默無言。宮中的事處處都有原由,皇長子再不濟也是聖上長子。堂堂皇子竟然叫宮婢磋磨得傷寒,若無人在後操控,怎麽也說不通。
這些事雖是皇家辛秘,要猜出來卻也不難。隻看你猜了,有沒有這個膽子能說出口。
林玦思索一刻,四兩撥千斤道:“王爺厚愛。”這時候能想着他,不是厚愛又是什麽?
聽他時時刻刻喚着王爺,十分守禮的模樣。合睿王不知怎麽,竟然覺得心内有些不虞。這世上恭敬對他,尊他王爺的人數之不盡,不必多林玦一個。
他起身緩步走到林玦面前,林玦忙跟着站起身來。林玦年歲未滿,比合睿王略矮一些,隻到他肩處。他膚色生得白,低頭望去,隻覺一片細膩白|皙,又泛潤澤之光,确如美玉一方,還帶着輕微之溫,瞧來柔軟十分,真叫人忍不住想動手碰一碰。
合睿王從不愛委屈自己,林玦也不是女子,沒什麽大防,想碰當下就碰了:“你……”一觸之下更覺觸手生溫,柔和非常。隻一瞬間,還未及細辨,林玦就已然後退一步,仰頭望他,眼中頗有幾分驚慌。
自他見了林玦,林玦就總是十分端莊肅穆,一派恭敬。如今多了幾分驚慌失措,反倒生出幾分别樣的顔色來。他見了,也覺很有興味。
“王……王爺……”林玦望着他,心裏實在有些異樣。他們同爲男子,觸碰也沒什麽。隻是尋常男子之間,會以手撫臉麽?這樣古怪……
這合睿王莫不是有什麽怪異的嗜好?
心中這般想,面上倒真顯出幾分異色來。
他是什麽人,合睿王又是什麽人?相比之下,他且還生嫩着。合睿王哪裏瞧不出他的意味,面上卻恍若不覺,隻若無其事将手負到身後,淡聲道:“我曾聞你言語提及,你父親已爲你擇了字,取的是子景?”
見他不見異狀,林玦也覺自己過于敏感,收了面上異色,嘴角噙着淡笑,低聲道:“正是。”
“這名字甚好,我原聽着就覺着配你,今後我就這樣喊你。”又道:“住在這府裏,你是客,不必日日都尊那虛禮。我本名以緻,表字則年。允你這樣喚我。”
合睿王這是,叫他喊他表字?!
林玦詫異擡首,“王爺……”
“則年。”合睿王不輕不重重複一遍,卻是不容抗拒的意味。
“這于禮不合。”他雖爲官宦之子,如今也無功名差事在身,如何能當得起喚當今合睿王一聲表字?
“禮?”卻見他勾起唇露出個笑來,十分不屑的模樣。配着俊美的面龐及麥色的肌理,竟顯出别樣的不羁。“我從沒想過遵這世上的禮,便是要遵,這府裏,我也是最大的禮。”
他本不愛多禮,倒也不會同所有人都說這麽一番話。林玦處處以禮尊他,卻叫他心内不大舒服。
叫他來,也不是爲了拘着他。自個兒還是愛看他原本的模樣,想來在家時也能神采飛揚,怎麽到了自己府上,就如此謹小慎微?
不知怎麽,他總想見着林玦的真情緒多些。很不願意再發生船上那樣的事,一個不知道一個不說,沒的損了身子。
林玦初入王府,合睿王想叫他熟悉熟悉再領他與皇長子相見。一徑先引着林玦往辟證軒去了,穿過小花園,又過了一座小石橋,正是辟證軒所在。
與合睿王所住的锵勢軒隻隔着一個小池,遙遙相望,開了窗子就能相望。這是王府裏抛開锵勢軒位置最好的一處,自挂上牌匾後再沒動用過。王府諸人皆以爲這是要給王妃留着的大婚之在,沒料到竟先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世家哥兒住了進來。
見合睿王領着林玦往辟證軒裏去了,有一個小丫頭叫穗醉的,正取了茶水往裏送,正瞧見兩人衣袍一角。因朝身邊多婳呶呶嘴,“瞧,王爺領着人進來的。”
多婳也湊過去望,兩人早進了正屋,哪是他們這種三等丫頭随意能見的。她收回目光,撇着嘴:“好大的臉面。我原以爲是什麽皇親國戚,昨兒打聽了,他父親官位倒也高,隻同王爺萬不能比。還未及弱冠,十三四歲模樣,也不知王爺是爲着什麽将他接進來。”
穗醉将茶壺往漆金木案上放,面上有嘲色:“王爺的心思你猜得着?這你都不能明白,再别提外頭人的手段。”
這茶水有嬗他們催着要,穗醉再不多話,端了往外送去了。
多婳一時少了人磨牙,又朝一旁燒水的新稿道:“想想還真叫人心底不舒服,好不容易等王爺回來,使了多少銀子才能進锵勢軒伺候。這位一來可好,王爺跟前的人刮去一半不說,咱們這樣的也得出來。”
新稿坐在小凳子上,在爐火前扇風,聞言道:“小蹄子,這種事也值當你在這磨牙?伺候這位姓林的怎麽委屈你了,好歹不是撥去顯時軒伺候個瞎子。”
唬得多婳忙捂住她的嘴:“你可真是什麽都敢往外說!還要命嗎?”
“怕什麽!”新稿拉開她的手,往顯時軒啐了一口:“本就是個瞎子,還不興旁人說麽?不過是占了個好身份,若是咱們,他能活到現在?”又朝辟證軒正屋方向擡擡下巴:“要我說,還不如伺候這位。左右暫住,也不是長長久久在這裏了。他來日走了,咱們還能回去。另說了,年歲小也有年歲小的好處……”
他才十三四歲又如何,自己也不過十五,花一般的年紀。若真能得他青眼,能随他回去也算是脫了這伺候人的差事。
二人這廂說得火熱,一旁坐在長凳上嗑瓜子到現在的深翦卻露出個冷笑來。想得真是好,隻他們這樣的人,事事不能如意。他們竟還笑人家是瞎子,照她說,他們才真正是睜眼的瞎子。長着一雙眼,能瞧見什麽?
另一廂林玦随合睿王進了辟證軒,入目之處盡數不凡,瞧着就是用心布置的。
二人走了一時,合睿王先在炕上坐下,又命林玦坐。他先是不肯,又見合睿王執意如此,隻得從命,在另一邊炕上坐了。卻不松憩,十分警醒。
二人才坐了,就有侍婢端茶上來。
合睿王也不取茶,隻望着林玦,隻覺他眉目精緻,看着實在賞心悅目。行爲舉止又處處可見風度,委實叫人心悅。便是他這般不愛風月的,也恨不得多看兩眼。
隻可惜不是女子,若是林海掌上之珠,娶這樣一位王妃置在府中,便是瞧着,就覺舒心。
又思及林玦似有個嫡妹,隻是年歲尚小,不堪念想。他那位妹妹,想必是十分像他的。
林玦被他看得心中犯惱,卻又不能說出口。唯有端起桌上茶盞,以茶盞遮了唇齒之容。
合睿王瞧着他似惱且忿的面色,卻感興味十足,不由扯扯嘴角:“子景容色之殊,竟宛如美玉。”
這話一出,林玦臉色愈加難看。“王爺,我是男子!”
容色殊異,宛如美玉。這般的話,原該稱贊女子。林海和賈敏将他生得好,卻不同女色,反有清俊舒朗之态,絕無男生女相之嫌。而合睿王卻這樣與他這樣說,莫非是存着心辱他麽?
“我也隻是玩笑一句。”合睿王見他生氣,便知這話茬不對。“你别生氣,我不該這樣說你。”
罷了,美玉是該好好存着。容色好的人,便是脾氣壞一些,也有退讓的緣由。隻是林玦這正經整肅的脾性,卻叫合睿王有些頭疼。
他有心與他交好,他卻與人千裏之外,這又是何必?
正當此時,欣馥打頭,引着幾人進來。先給二人請安,而後朝林玦屈膝道:“林大|爺,奴婢欣馥,在王爺跟前伺候。林大|爺在此小住,自當有人服侍。奴婢選了幾個,還請瞧瞧,若有不好,奴婢再另選了送來。”
說罷,退開一步,讓身後侍婢現出。“林大|爺左手邊是有嬗,原在船上伺候過爺,聽着用來很好,故而又将她撥來。右邊是姣沁,才提上來的大丫頭,也懂分寸。後頭兩個一個喚作深翦另一個喚作銀苑。除了這四個貼身伺候爺,另有灑掃婢女也一一安置妥當,不是什麽要緊人,就不叫他們過來累爺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