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合睿王府衆人已從香甜的睡夢中醒來多時。
縱然這王府隻合睿王一個主子,且他在王府的時候不多。隻消一回來,必定得仔仔細細地伺候着。既然進了王府,隻他别幹什麽謀朝篡位的事,王府就不會倒,他們就一日是王府的下人。
即使如今合睿王身旁一等侍婢如欣馥、歸霁、有嬗之流,也不過在外頭瞧來光鮮一些。該伺候主子,照樣得老老實實早起。
欣馥前些日子被合睿王交代先行回京,幾乎九死一生才将密信送到皇宮。昨兒合睿王回府,今日也一早就已經起來。
歸霁和有嬗二人才從裏間出來,就見一個穿着纏枝紋軟羅裙配淺青軟綢對襟上衣的妙齡少女自外頭撩簾子進來,容色清麗,面上一雙妙眼,唇角上|翹,望過去隻覺時時刻刻在笑,明眸善睐,瞧着溫柔可親,和善近人。
歸霁和有嬗二人久不見她,上前見禮:“欣馥姐姐。”
欣馥笑着颔首:“你們照料王爺,一路辛苦。”又朝裏間走了兩步,并不進去,隻在外頭看了兩眼,“王爺還未起身?”
“昨兒在書房待得晚了,睡下去已是遲了,還未能醒。”歸霁搶先說了。
“知道了。”欣馥點了頭,這才往裏去了。
裏間一張大床,另立着幾個婢女,見了欣馥進來,紛紛屈膝見禮。欣馥揮手叫他們起來,自往前去。合睿王正在床|上睡着,床帳牢牢攏住,半點聲音都聽不見。
欣馥招來有嬗:“去将窗子略開一些。”
有嬗去了,欣馥才隔着床帳低喚:“王爺……”
才喚了這一聲,就聽見床帳内傳來一聲低咳。合睿王身在軍|營多年,自然警醒。欣馥進來時已經醒來,隻不願說話,等她來喊,才肯出聲。
欣馥聽了這一聲,才親自動手嫁給床帳撩|開挂起,“奴婢伺候王爺起身。”說着,又從朝外吩咐:“都進來吧。”
隻這一聲,在外捧着溫水等候的侍婢魚貫而入,行走交錯間步步都寫着規矩,絕出不了差錯。
合睿王坐起來,由欣馥端茶漱口,由歸霁捧茯苓脂淨牙,再由有嬗奉面巾拭臉。
待一切事畢,合睿王一面由欣馥伺候着穿衣裳,一面問道:“什麽時辰了?”
“約是卯時一刻。”欣馥扣上最後一顆扣子,“王爺午間可要回府用膳?奴婢好叫人準備。”
“不必準備,我在宮裏吃。”
合睿王預備着今日進宮,太後一早等着他,想必不能放他回來用飯。
早膳已經擺好,欣馥跟在合睿王身後,伺候他用早膳。
後邊歸霁略落下一步,拉了有嬗衣角,面色飛揚:“有嬗,你聽欣馥這話裏的意思,今日王爺進宮,她竟不伺候着進去麽?”
有嬗不動聲色将衣袖扯回來,面上仍是微笑,口中卻平平淡淡:“主子的心思,我怎麽能知道。”說罷也不管歸霁是什麽面色,徑直往前去了。
另一個一等侍婢溫柔見有嬗快步出來,抿着唇笑,低聲問:“怎麽,又找你背後說人來着?”
有嬗無奈扯了扯嘴角:“理她做什麽,左不過是這些事。這一路上她張狂成什麽樣,你也瞧見了。若說原本我還想給她些容忍,如今算是半點不剩了。”
溫柔因道:“你且忍住,她好歹是太後賞賜下來的。若有朝一日真得了勢,再被她想起你如今怎麽對她,卻又怎麽好呢?”
“真得了勢?她若有那一日,你我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能怎麽好?好歹原先是宮裏的宮女,又不是外頭尋常人家的家生子,生在這裏死在這裏的。熬到歲數,總能出去。好壞伺候王爺這些年,我說想出去,王爺還能不允我?”
這卻是個看得明白的。若真到了那時候,再留在這裏,縱然錦衣玉食,又能如何,也不如出去。
溫柔見她真說狠話,卻又慌張。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我說錯話了,你千萬别當真。别說王爺不是那樣的人,就是真動了心思,前頭第一的也還有欣馥姐姐,哪裏輪得到她!”
欣馥人品相貌心胸至此,合睿王還不曾收她,又怎麽會看中一個除了容色出衆外再沒好處的歸霁。
他們王爺,可不是好女色的。否則也不至年逾三七[1]了,還不曾娶妻,侍妾通房也不曾收一個。
合睿王早膳用了兩塊油酥燒餅,又吃了一碗牛乳豆腐,再吃了幾勺燕窩鴨條湯,放下筷子卻又覺吃着有些不好。
在船上用膳時後來都随着林玦吃,如今再吃這些自己往日吃慣的東西,倒有些不順口了。
欣馥也覺不對,又爲他夾了一個焦圈:“王爺今日用的少了些。”
“這些東西吃絮了,明日上稻米粥來。”他夾起焦圈略咬了幾口,便放下不再吃了。撩起衣袍徑直往外去了,欣馥緊跟在他身後,将近垂花門,卻聽他道:“今日歸霁随我入宮。”
聞言,欣馥面上半點不浮訝色,隻垂首應道:“是,奴婢知道。”
這事,昨兒邢季就已經跟她說過。今日合睿王帶歸霁入宮,必然是要處置了她。到底是太後賞賜下來的人,也不能随意打殺了。
欣馥命人叫歸霁來,歸霁聽今天合睿王要她伺候,不由暗喜,果然被她料中了。面上卻做尋常姿态,腳步中的春風得意卻怎麽也掩不住。
溫柔見了,暗暗在身後啐了一聲:“呸,瞧她那樣子,真叫人看着犯惡心。”
有嬗正盯着掃灑婢女收拾屋子,自收拾合睿王貼身之物,聞言隻道:“王爺平日入宮隻帶欣馥姐姐,今日卻換了她,怎麽能不得意。”手下不停,翻找一番,卻是詫異地“咦”了一聲。
“怎麽?”溫柔上前,“有什麽不對?”
“皇上賞下來的那方羊脂平安扣尋不着了。”
“什麽?!”溫柔聞言大驚,“你四處都尋了嗎?”
那枚平安扣是當今聖上賞賜,從一塊玉石裏頭磨出來的。總共做了兩塊,一塊皇上如今貼身戴着,一塊卻是賞賜給了合睿王。算是合睿王極其貼身的事物,如今竟然尋不着了,如今不叫人心驚肉跳。
溫柔也陪着尋了一番,仍舊無果。細想了想:“莫不是王爺今兒帶去了?”
話音才落,欣馥自外頭進來,笑盈盈地道:“不去用早膳,你們在這裏做什麽?裏頭的事情交給小丫頭去做,咱們許久不見,好一起說說話。”
卻見有嬗和溫柔二人面色不虞,欣馥笑意微頓,走到二人身旁:“出了什麽事,說與我聽。”
“好姐姐,王爺的平安扣尋不着了。”溫柔聲音發顫,“那可是皇上賜下來的。今兒是姐姐伺候穿衣裳的,許是咱們記錯了,王爺戴去了。”
二人眼中滿懷希冀,欣馥卻搖了搖頭。“不見王爺戴着。”
“完了……”有嬗往後退了一步,手中木盒幾欲傾倒,還是溫柔扶了一把,才堪堪托穩。
“有嬗别急。”欣馥将她手中木盒接了,放到桌上。吩咐掃灑侍婢出去,将桌上東西不慌不忙拾掇好,才道:“大内制造的東西,沒人敢偷,偷了也不敢拿出去換銀子。隻消東西尚在王府,就能尋出來。這事不能瞞着王爺,等爺回來,我再與王爺細說。你們不必着急,東西丢了也不是第一回,你們見着哪回出事了?”
這話卻是實話。
丫頭多了,自然良莠不齊。面上這樣,内裏什麽樣子,卻是瞧不真切。他們常跟着合睿王伺候,不常在府裏。有眼皮子淺的,耐不住偷東西也是有的。銀子這一類,他們一向暗中搜羅。搜出來了叫人牙子賣出去,也不是什麽麻煩事。摸了好東西的,卻是不能善了。這一回竟然少了禦賜的東西,自然不能再瞞着合睿王。
欣馥笑意不減:“咱們許久不曾回來了,這府裏的丫頭瞧着竟然有些面生。瞧着王爺的意思,這一回卻是長住,既如此,府裏就該好好處置幹淨。我一人之力終究微薄,屆時還需你們助我。”
合睿王府是什麽地方,偷東西偷到王爺頭上來,也算是膽子大。
合睿王到壽康宮時太後才起身,正坐在桌前用早膳。又因小兒子下落不明,大兒子身子不好,用得十分艱難。
才吃兩口,就見歸瀾走外頭進來,喜形于色行了禮:“給太後道喜。合睿王已入宮來,正候在宮外,隻等着給太後請安。”
太後放下碗筷,也是喜上眉梢:“快叫他進來!”
歸瀾屈了膝,才轉身出去。不過一時,便領着合睿王進來。
太後已然抑制不住心内情緒,站起身來往他那裏走。合睿王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母後,兒子不孝……”
說着,撩起衣袍要下跪行大禮,卻被太後扶住。太後眼中浮現淚光:“說什麽孝不孝,隻消你回來……隻叫我能時時見你,就已經心滿意足。”
太後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引着他與自己對坐。仍舊握着他的手,擺在小幾子上。
她盯着他望了許久:“以緻……我兒……你黑了,也瘦了……”
慕容以緻。他這名字自取了,就唯有太後和當今聖上喚着。聽這一聲以緻,心裏柔軟一片。
他略笑了笑:“兒子每次回來,母後見了,總這兩句話。”
黑了,也瘦了。
太後雖爲女流,卻也知道,軍|營是個受苦的地方。他是她心尖尖上最嫩的一塊肉,沒回見他,自然總覺得,他更黑瘦了些。
他是合睿王,是先帝的遺腹子,當今聖上的胞弟。原本應該錦衣玉食活着,如今卻一意孤行去了千裏外的軍|營,怎麽能不叫她時時憂心。
“母後知道你這次能回來不容易……”太後說得艱澀,“你皇兄眼瞧着……”剩下的話,卻是再說不下去了。千言萬語,唯有忍住。
生老病死,卻是人世最痛。合睿王也說不出話來,隻等着太後這一陣難受過去。
太後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可去見過你皇兄了?”
“想見了母後再去。”原是想先去見的,隻怕自己見了心底難過,再來看太後,要忍不住面上的苦色。屆時太後見了,隻恐傷心更難抑制。
太後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點了點頭,又問:“你用過早膳了?”又望他身後站着的歸霁:“這丫頭伺候得可還得心?”
隻說兩句話就提到歸霁,可見太後期他動|欲之心尤甚。想來也是,太後這兩個兒子,一個隻恐熬不過了,另一個卻還無心風月。無後爲大,她自然十分憂心。
合睿王不欲在這時候提歸霁的事,隻道:“兒子已經用過早膳,母後可用過了?”
“才用了一些……”
他站起身來,“兒子再陪母後用一些。”
太後說他瘦,他瞧着,真瘦了的卻是太後。自己陪着她吃,許能讓她多用一些。
有小兒子陪着,這些時日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太後有了些胃口,果然多用了些。合睿王夾着一塊水晶糕陪着太後用完了這頓早膳,見太後用罷,才放下筷子。
歸瀾端茶來,太後一面吃茶,一面道:“你皇兄早慧,又是皇帝。當年先帝走時,一切都已經穩當,太子妃也已經定了,一路順風順水,沒叫我|操什麽心。如今卻是你,讓我擔憂。”
合睿王也端了茶吃,熱氣氤氲,卻是十分平靜:“時候未到。”
“你十五歲該擇王妃的時候,就是用這話來敷衍我。”言及,太後面上憂色更重,“如今還是這個。究竟要什麽天仙美人來配你,才能叫你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