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玦才上船,就覺氛圍較往日不同。
才要說話,便見單良上前,與他道:“老爺遇了故交,叫請大|爺去。”
林玦更奇了,他還未至弱冠,尋常時候林海并不叫他見客,今日卻這樣交代,想必事情有變?
略想一回,轉頭吩咐采意:“把東西送到太太那裏,才買的芙蓉酥和百合酥,記着叫姑娘趁熱吃。”頓了頓,又說:“也不許她多吃。”
知道他真正把大姑娘放在心尖上,采意一向穩重,這時候卻也禁不住調笑一回:“都是大|爺的心意,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如此交代了,方才和單良往林海那裏去。單良和任辭兩個是跟在林海身側,用着最爲得力的人。一向嘴緊,林玦也沒想着從他這裏能打聽出什麽來。
一路靜默,心底卻自揣摩着。隻想,莫非賈府的人已經來了?照理算,卻離京城還有許多距離,便是迎,也不能這樣早來。
他如今來了這裏,究竟把劇情打亂成什麽模樣,實在不得而知。
想了一路,卻無結果。
到了門口,卻見侍從裏多了許多從沒見過的生臉。林玦略掃了幾眼就收回,面色平靜,再沒别的反應。
任辭正候在外頭,見林玦來了,朝門内輕聲禀了一句:“老爺,大|爺來了。”
屋内傳來一聲輕響,林海道:“叫他進來。”
任辭這才開了門,林玦才走進去,門仍舊合上。他驚覺任辭和單良這兩個心腹,今日竟都不能進來。
屋裏點着熏香,氣味清淡,林玦卻不曾聞過。往前走了兩步,卻見内屋已放了帷幄,将裏外兩層隔開。帷幄外兩旁站着八個少女,分作兩行,隻垂着手待命。
林玦走近,打頭兩個便撩|開帷幄請他進去。動作十分整肅,看着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林玦越發肯定,來的客人絕非凡人。
瞧着這婢女的氣度,隻怕還要在賈府之上。
才進了帷幄,就見床帳放得嚴嚴實實,林海正站在邊上小聲和床帳裏的人講話。除卻林海,邊上還有四個妙齡少女并上幾個小厮,還有一個看着年過中旬的侍從。
林玦朝林海望了一眼,隻這一眼,就能知道,床帳裏的人絕不是他什麽故人,當是人上人才是。
當下上前幾步,卻離床榻尚遠。撩袍下跪,隻道:“見過大人。”
床帳内傳來一聲男子的輕笑,低沉悅耳,能聽出已非少年:“林大人,你這兒子倒有意思。”
林海忙躬身請罪:“稚子年幼無知,還請王爺恕罪。”
林玦心下一震,他原本還當隻略比賈府好一些,沒料到竟然會是皇族!隻這皇族,來林家的船上做什麽?當初看紅樓的時候,也隻對北靜王有些印象。莫非這床帳裏的就是北靜王?
才想了這些,林海就朝他道:“這是合睿王,還不請罪?”
“見過王爺,請王爺恕我不知之罪。”林玦心中過了一過,原來竟不是北靜王……隻不知,這位合睿王,又是什麽人物。
合睿王卻道:“不礙事,這樣小題大做作什麽。我見你這兒子倒臨場不懼,很有大家風範。林大人,倒真得了你幾分真傳。”
一隻手撩|開床帳,出人意料,竟不是林玦想象中那樣白淨。甚至半點不像傳言中養尊處優的皇族,竟是指骨粗大,小麥色的一隻手,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來,瞧着手腕十分有力。隻拇指上帶了一隻翠玉扳指,再沒旁的。
他朝林玦招手:“你上前來。”
“是,王爺。”林玦便起了身,又朝前走了一些。
“走得步子這樣小,怕我欺負你?”合睿王不再多言,索性直接上手,扣住林玦的手腕,用力往前一帶。
林玦被他往前一拉,心内卻在想,他這手上竟然有許多繭子,看來這位王爺是武将?動作竟這樣粗|魯!
腦袋發空,卻被他拉得一個踉跄,好容易才在腳床|上站住了。這時候内外兩人隔得極近,隻有一層床帳隔着。雖仍看不清彼此的臉,卻能感受對方的呼吸談吐。
林玦自十三年前來了這裏,還是頭一回和不親近的人靠得這樣近。略蹙了蹙眉,卻記着裏頭的王爺,很快舒展開。
合睿王細細看過林玦一回,隻這床帳隔着,瞧不真切。他道:“林大人,你這兒子瞧着,有些文弱了。”
林玦不愛出門,從前是,現在也是。更何況年紀還小,别說賈敏,就是林海也總拘着,不叫他多出去。兩人如今隻剩下這麽一個兒子,自然呵護異常。尋常時候都不能叫他熱着冷着,尊尊貴貴地養着,看上去确實白淨文弱。
再并上林玦得了賈敏之美林海之秀,倒是有些略顯女氣。林玦最厭人說他容色,正由此來。
林海也知道林玦文氣有餘,卻也無奈。隻苦笑道:“半生隻剩他一個嫡子,難免嬌慣了些。”
“可惜了。”合睿王道,“若是健壯一些,許能跟着本王上戰場殺敵,保家衛國建功立業。”
林海:“……”他是文官!
合睿王也隻說了這一句,便又把話頭轉向林玦:“你是林家的嫡長子,喚做什麽?”
林玦眼觀鼻鼻觀心,回了一句:“林玦。”
“好名字。”又道:“你年歲尚小,想必還未取表字,本王送你一字如何?”
“多謝王爺厚愛,隻家父一早爲我擇了表字,正爲子景。”
林玦說着,心中不由忐忑。皇族脾性喜怒不定,他隻怕這話說了,合睿王大發雷霆,卻是不妙。
誰料合睿王竟半分不放在心上,輕笑一聲,道:“此字甚好,比起那個玦字,更多幾分意味。玦同決,聽來難免剛烈有餘,溫文不足。”
才說完這話,合睿王便覺胸口發悶,忍不住咳了一聲。
方才站在邊上不動的侍從上前,隔着床帳問:“王爺胸口又疼了?”
“不礙事,有些乏了而已。”
此言一出,林海同林玦如蒙大赦。林海上前拱手道:“王爺疲乏,下官同犬子不多叨擾,這便告退了。”
林玦才想退到林海身邊,一同告退,手腕卻又被他扣住。
“王爺?”
“急什麽?我尚有事用你。”
說着,朝林海道:“我這些人裏,認字的不多。聽聞林大人才學過人,想必兒子也不差。留他下來,給我念書聽。”
林玦朝林海投去求救的目光,林海便十分躊躇,遲疑着:“王爺這不……”
話未說盡,合睿王又添了一句:“林大人莫非不願?”朝林玦望了一眼:“還是你不肯?”
既話已說到這份上,便再沒給他們退的資格。
林海隻能領命,林玦咬咬牙,面上卻還得畢恭畢敬地,“多謝王爺恩典,林玦遵命。”
待林海退了出去,床帳内傳來細微的聲響,卻是合睿王躺了下去,聲音也沒方才整肅,隻懶懶道:“邢季,取我的書來。歸霁,賜座。”
喚作邢季的侍從去取書,那歸霁卻是妙齡少女裏最打眼的一個,面上也不見笑容,隻恭恭敬敬地搬了凳子來,就在腳床邊上擺着。
林玦才坐下,邢季就取了書來。封皮上寫着《怪言紀事》四字,林玦聞所未聞,想必是鄉間野書。沒料到堂堂天家貴胄,竟然愛看這樣的書。林玦心中對這位王爺的印象一改再改,最終也隻能平靜下來。
“王爺先前看到何處?”
“尚不曾看,你從頭念就是了。”
“是。”這書講的卻是奇聞怪事,雖荒誕不羁,卻也筆力獨到,讀着很有趣味。
林玦才初時敷衍,後來卻真念出些興味來。隻是也不知怎麽,才念了兩三頁,就覺眼前的字漸漸疊出影來,雙眼發色,隻覺困頓。強撐着不肯叫自己睡過去,卻那裏撐得住,末了手中一松,書掉落在地,身子一歪……
歸霁将他扶住,又輕聲叫了幾句:“林大|爺?林大|爺你醒醒……”确認他已入睡,才朝邢季道:“公公,已睡了。”
邢季點頭,命她并上另幾個侍婢将林玦放到一旁軟榻上去。才開口,便聽合睿王出聲道:“這樣麻煩做什麽!”
幾人停住手下動作,床帳撩|開,合睿王自帳内跨步出來。身上但凡所見之處,皆爲麥色。面色比手還更深一些。雖如此,面上卻有星目一雙,配着劍眉兩道,整張臉俊美無俦,氣勢更有十分。
見他出來,幾人皆屏息凝神,卻見他徑直走到林玦面前,直接擡手把他拎起,随意放到一旁軟榻上。
林玦大抵睡得不适,皺着眉尋了個好姿勢,這才又沉沉睡去。
合睿王望了他一眼,不屑道:“果然輕得很,小雞仔模樣,也不知現在這些世家大族是怎麽教養的孩子。一個個比姑娘還嬌氣些。”
歸霁拾起那本《怪言紀事》,合睿王見了便問:“藥下足了?”
歸霁道:“這小公子文文弱弱,尋常的量就夠他睡大半天,王爺放心。隻一樣,王爺确信這林海可信?”
合睿王并未答話,反倒是邢季說:“信不信都是虛的。隻他嫡長子在這裏一日,他就要保王爺一日。隻平安進了京城見着皇上,便不必再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