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總喜歡在黑夜的時候出現,遠山後面是一片狼藉的戰場,橫七豎八的躺着無數的屍體。
撒迦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也是如此,他從黑暗裏走出來,最後靠近了火堆,留下斑駁的亂影。
與鐵心源對坐良久,一言不發隻留下了一聲歎息,而後又重新走進了黑暗。
馬希姆親吻了鐵心源的鞋子,然後就帶着一支商隊趁着天還沒有亮,就踏上了漫漫長路。
許東升看起來很疲憊,身上的傷口不下六處,胳膊上皮肉翻卷鮮血還在流淌,他一聲不吭的坐在黑暗中自顧自的裹傷。
孟元直也是如此,雖然看起來肮髒了一些,身上的甲胄卻是完整的,隻是不斷地輕輕咳嗽,看的出來,他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他們沒有去休息,而是陪着鐵心源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直到東方大白。
鐵心源并不快樂,這一次,他耗盡了與撒迦最後的一點情義,下一次見面,隻會有冷冰冰的交易。
“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也沒有辦法。”鐵心源沐浴在朝陽裏沒有絲毫的生氣。
“大雷音寺一定會損失慘重的……而撒迦還是選擇相信我。”
“刺殺塞爾柱王族的事情我們不能沾,阿丹也不想沾,誰都想坐享其成,那麽,總歸會有受損失的。
如今,塞爾柱國勢龐大,自從二十三年前塞爾柱之孫圖格魯克伯克占領呼羅珊,短短六年就征服波斯全境,已經讓他們的版圖增加了三倍,四年前年又進入巴格達。
阿丹的父親哈裏發卡伊姆感謝阿伊莎的父親爲他解除了什葉派布韋希王朝的控制,封他爲蘇丹,号爲“東方和西方之王”
如今,他們什麽都有了,不論是強大的軍隊,還是皇族大義一樣不缺,與拜占庭皇帝争奪宗主權力已經迫在眉睫,一旦他們勝出,就會毫無疑問的将目光轉向東方。
原本,哈密國隻是一片荒漠,一片難以征服的荒漠,任何西方大軍最終隻能止步于此。
可惜,我們哈密國興起了,将一片荒蕪的戈壁變成了一片人煙稠密的富庶之地。
這讓西方與東方的交流再無障礙,同時,軍隊的腳步也可以伸的更遠。
哈密國太年輕了。我們沒有正面面對五十萬騎兵的能力,喀喇汗人沒有,我們沒有,大宋也沒有,西夏同樣如此。
我有時候在夢中都會被驚起,我衡量過,沒人能在西域這片極度适合大規模騎兵作戰的地方成爲塞爾柱的對手。
爲此,我謀劃了很久,沒有阿伊莎的幫助,我們根本就無法靠近塞爾柱王族。
沒有撒迦這麽些年來的布置,我們根本就無法完成任何禍亂塞爾柱的計劃。
所以我犧牲了撒迦,這是我第一次背叛利用了自己的朋友,雖然是無奈之舉,我依舊感到難過。”
孟元直坐直了身體笑道:“飛鷹山的刺客很厲害,我挨了一刀,雖然是刀背,估計肋骨斷了兩根。”
許東升嘿嘿的笑着,聲音沙啞:“兩千對六百,我們死傷過半,飛鷹山雄鷹果然名不虛傳。
樓蘭步軍校尉張遠山在火藥炸響之後剛剛露頭,就被一百餘枝射中,整個人都被羽箭給淹沒了。
老子自以爲武藝不錯,還想沖鋒陷陣一次,呵呵,如果沒有老孟幫忙,我早就死在亂刃之下。
您的六個大雷音寺武僧護衛,全部死于戰場,伏擊一開始就戰死了。
他們身披重甲,手握彎刀,即便被火藥炸的殘肢斷臂漫天飛舞,依舊悍勇如獅,這是我見到的第一支沒有被火藥摧毀心智的武士。
如果我們沒有火藥,沒有火油,沒有可以連續設計的連弩,沒有可以貫穿重甲的八牛弩,大王,就算是有老孟這樣的高手在,全軍覆沒的也隻會是我們。
我聽說飛鷹山這樣的武士有一萬多……”
孟元直笑道:“這根本就是一群不知道死亡爲何物的軍隊,事後我檢查了,他們的雙耳被蠟封死了,他們的舌頭與鐵一他們一樣也沒有了,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作戰,一聲令下之後,唯戰死而已。”
鐵心源擡頭看一下初升的朝陽苦笑道:“人家玩的起,他們的奴隸市場如同一座城池,波斯奴隸多如牛毛,他們的拜占庭戰奴多如牛毛,他們在北方抓獲的強壯野人多如牛毛……”
許東升苦笑道:“當初截獲消息的時候,我還以爲是塞爾柱人輕敵了,想用六百人就殺死所有參與會盟的首領,還在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
以爲截殺刺客是一次輕松地戰鬥,六百人而已,兩千騎兵一個沖鋒就能碾死,誰料到,戰鬥的過程會如此的艱難。
如果讓這六百人摸過來,他們真的有能力殺死這裏大部分的使者。
如果讓他們的計劃達成,哈密國,喀喇汗國難辭其咎。”
鐵心源無聲的笑了一下,站起身,抖落身上的草芥,緩步向軍營走去。
今天還有一場非常繁瑣的會談,出于對喀喇汗人的尊敬,他需要回去沐浴更衣。
拉赫曼的長箭呼嘯着離開了大弓,在空中留下一絲殘影,而後就咄的一聲釘在百步之外的箭垛上,強大的反震力抖碎了箭尾的羽毛,黑色的尾羽瞬間就變成了一朵盛開的黑色花朵。
叫好聲沖天而起。
拉赫曼的臉上卻沒有多少笑意,依舊拉開強弓,一箭一箭的将箭壺裏的羽箭全部都射了出去。
也不看箭垛上的羽箭,向四周撫胸施禮,而後就離開了賽場。
鐵心源懸賞的那枚赤金金錢,依舊空懸在賽場上,兩天了,依舊沒有人能拿走它。
烏利爾悲憤的捶着胸口,指着遠處光顧着喝酒吃肉的孟元直破口大罵,他的手臂依舊不能拉弓射箭,這讓烏利爾以爲昨日的那一通毆打,純粹是哈密人的計謀,不讓他上場,無法爲喀喇汗國争取更多的榮耀。
六個隻在腰間綁了一塊麻布的西域大漢,正用力的搖動着一個巨大的彎曲的鐵叉子。
一頭已經被烤的金黃的駱駝在鐵叉子上緩慢的轉動着,兩個大漢用很大的刷子不斷地将蜂蜜,醬料刷在駱駝肉上,肉香四溢。
鐵心源輕輕搖晃着手裏的玻璃杯,殷紅的酒漿在杯中旋轉,盡情的散發迷人的果香。
阿丹躺在松軟的錦榻上,眯縫着眼睛瞅着鐵心源道:“你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鐵心源點點頭,抿了一口酒,他沒有故作堅強,就在昨夜,哈密國的兩千軍隊死傷過半。
“我聽斥候禀報說,哈密國昨夜在博斯騰湖以西三十裏外,與一支無名大軍戰鬥了半夜,能告訴我他們是誰嗎?”
鐵心源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一枚雄鷹印章丢給了阿丹,阿丹隻是掃視了一眼那枚印章就開口道:“雄鷹埃米爾,可以統帥五百戰奴,和一百親軍,昨晚你們用多少人迎戰這位高貴的雄鷹埃米爾?”
“兩千!”
“胡扯,雄鷹埃米爾率領五百戰奴,外加一百親軍,你的兩千人不可能有人活着回來,就算是你有火藥和那種可以快速設計的弩弓也不行。
你的火藥威力雖然很大,可是面對全身重甲的戰奴,殺傷力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大。”
鐵心源沒有辯解,低聲道:“兩千猛士戰損一半,平安回來的不到兩百人,餘者不是戰死,就是受了重傷或者輕傷。”
阿丹坐直了身子,瞅着萎靡的孟元直道:“您的大将軍親自領軍?”
鐵心源點點頭道:“還有我的兩百親軍。”
阿丹緩緩地躺倒,喝了一口酒道:“如此,這個傷亡數量就是合理的,圖格魯克伯克攻伐呼羅珊的時候,另一個雄鷹埃米爾率領同樣隊伍,在巴圖拉山口堵截呼羅珊三萬偏師,在十六天裏,呼羅珊偏師死傷慘重寸步不能前,導緻呼羅珊王城被圖格魯克伯克攻破。
戰後,那個雄鷹埃米爾僅僅戰損了三百四十七名戰奴,而巴圖拉山口戰死的呼羅珊騎兵不計其數。”
鐵心源長歎一聲道:“我以爲我已經夠看得起這群刺客了,沒想到還是看輕了。”
阿丹長出一口氣道:“也不錯了,雄鷹埃米爾在這世界上隻有六位,你能弄死一個已經很不容易了,你要知道,雄鷹埃米爾在塞爾柱的地位,不比我低。”
鐵心源看着手上的酒杯笑道:“你就不問這位雄鷹埃米爾是來幹什麽的嗎?”
阿丹笑道:“殺人,雄鷹埃米爾是死亡騎士,隻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隻有死亡。”
“你難道認爲這些人會看在你是塞爾柱女婿的份上不傷害你?”
阿丹搖頭道:“戰奴不識字,不說話,不聽敵人辯解,不會憐憫,作戰向來是殺死目光所及的最後一個活人爲目的,我怎麽可能幸免?”
“這麽說你在你嶽父心中并沒有多高的地位。”
阿丹咧着大嘴笑道:“在他的心中,除了他自己,沒有誰是不可犧牲的。”
鐵心源等阿丹笑完了,繼續搖晃着酒杯道:“這麽說,如果你嶽父死了,你并不會傷心?”
阿丹哈哈笑道:“如果他死了,我會舉行最盛大的酒宴來歡慶這個偉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