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匠走了,城門剛開他就走了。
即便舌頭受到了重創,喝水都成問題的情況下,堅持走了。
行程匆忙,就像離開了鬼門關。
沒人知道他要去那裏,一輛馬車裝載着他所有的吃飯的家夥,出了樓蘭城向東走了。
鐵心源賞賜的一百枚金币整整齊齊的放在他住過的屋子裏,送來的時候什麽樣子,現在依舊如此。
倔強的老鐵匠并不知道,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霍賢跟孟元直親自目送他離開的……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跑的更快,官府,皇帝對他來說比催命的閻王還要可怕。
對于這個結果孟元直很高興,霍賢則有些不知所謂,在他看來,爲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就應該犧牲小衆。
尉遲文則一直守在鐵心源身邊,他在等着大王下令,好派出騎兵将那個驅趕着馬車的老鐵匠殺死。
他甚至專門給老鐵匠準備了一匹驽馬,這樣他就跑不快,騎兵輕易就能追上。
鐵心源今天早上胃口很好,喝了整整三碗米粥,小包子也吃了一籠,眼看着日上三竿了,他才跟趙婉約好一起去菖蒲海邊散步。
見尉遲文眼巴巴的瞅着他,就笑着拍拍尉遲文的肩膀道:“忘了這事吧。”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堵不是辦法,除非我們永遠走在别人前頭。”
尉遲文很不明白,向來小氣的大王爲什麽會突然間變得大度起來了,這颠覆了他的認知。
于是他有些不知所措,眼睜睜的看着大王跟王後兩人手牽着手離開了城主府。
菖蒲海是一個正在不斷成長的湖泊,自從四年前鐵心源命火兒截斷了塔裏木河,強迫塔裏木河改道孔雀河南下之後,這座湖泊就迎來了新的生機。
經過四年的沉澱,這座昔日的鹽沼轉眼間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或許是河水喚醒了周邊的生命,鐵心源有幸目睹了正在瘋狂成長的幼生胡楊林。
他們就在大片枯死的胡楊林中發芽抽枝,如今,古怪凄慘的胡楊墓地已經變成了半枯榮的狀态。
這是大自然的傑作,或許,這些胡楊樹一直都沒有死,一直在等待一場浩大的洪水好讓他重新複活。
至于蘆葦,這東西已經覆蓋了菖蒲海沿岸,昔日需要人工種植才能活下來的蘆葦,如今長得郁郁蔥蔥,才六月份,就已經有半人高了,這在西域非常的罕見,其餘地方的蘆葦才剛剛抽出一尺高的嫩芽。
菖蒲海就是以錄爲出名的,這裏很多的生活資料都來自蘆葦,傳說這裏的人甚至能用蘆葦造船。
鐵心源蹲在水邊,往嘴裏撩了一口清水,發現水非常的清甜,沒有想象中的鹽堿味道。
十幾座依靠風車帶動的水車,正站在水中緩緩地轉動,吱吱呀呀的将清澈的湖水送上高高的水槽,而後,這些水就沿着木槽向遠處奔流。
随着水渠看去,就會很自然的看到成片的果園和大片大片的農田,農田如同一張綠色的毯子延伸到黃色的沙漠邊緣,形成泾渭分明的景緻。
“沙漠邊上也是麥田嗎?”鐵心源擦擦手問跟在身邊的黃元壽。
說起這個話題黃元壽似乎非常的驕傲,指着遠處的黃沙道:“湖邊是樹林,樹林後面是果樹,果樹後面是麥田,麥田盡頭是瓜田,大王有所不知,越是靠近沙漠的瓜田,産出的西瓜和甜瓜就越是甘甜。
去年産出的西瓜跟甜瓜,一部分甚至被大宋商賈運進了關中,就連西夏國,也買了不少的瓜。”
鐵心源莞爾一笑,指着黃元壽道:“聽說你種瓜果種的興起,官職都升遷了卻遲遲不去履新?”
黃元壽笑道:“大王恕罪,微臣昔日務虛過甚,如今就想幹點實事,哪怕是種瓜果。”
鐵心源笑道:“明明是一個國之幹城,卻非要說自己是一介種瓜果的老農,明明是連老農都不如的人,卻非要說自己是王佐之才。
哈密國雖然不大,卻也不小,容不下那麽多可以當劈柴燒的王佐之才,更不允許可以治理天下的人才去種瓜點豆。
準備一下,替換你的人我給你送來了,據說都是名家子弟,找一兩個能用的代替你,你十月出使大宋。”
黃元壽躬身道:“微臣遵命。”
起身見趙婉騎着棗紅馬過來了,就拱手告辭,離開了湖邊,他雖然跟着鐵心源很長時間了,依舊不習慣跟趙婉,尉遲灼灼時時見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鐵心源也沒有強迫人家改變的心思。
鐵心源在菖蒲海邊上停留了一整天,什麽都不做,就坐在湖邊,與這座被他重新制造出來的湖泊親近了一天。
一個人傻看一天的湖水,自然有問題的,至少趙婉就是這樣認爲的。
菖蒲海邊上除了蘆葦多之外,就剩下一望無際的水面了,這樣的景緻能好看到哪裏去,她的丈夫卻看了一天,還不時地傻笑着喝一口不知道幹淨不幹淨的湖水。
問他,就被一句——此間樂,不足與外人道,就給打發了。
提前去焉耆探查地形的許東升回來了,告訴了鐵心源一個不算太好的消息。
喀喇汗人如今已然到了龜茲,并且很無理的将那座不設防的城市當做自己暫時的落腳地。
這很顯然是對鐵心源落腳樓蘭城的一個回應。
“這麽說,阿丹王準備在每一件事上都要和我争個高低是吧?”
許東升跑路跑的很辛苦,鐵心源把手頭烤好的羊腿遞給了他。
許東升咬一口羊腿含含糊糊的道:“就是這個意思,而且,他還提出清空焉耆周邊的人,不論是牧民還是原住民,理由是這些人都受我哈密國羁絆。”
“先期去了焉耆的鐵三百怎麽說?”
“鐵将軍的意思是喀喇汗人很無禮,現在他正在跟喀喇汗的烏利爾将軍在焉耆對峙。”
鐵心源點點頭道:“我明日就會向焉耆進發,你先走一步,直接去找阿伊莎王後,問問她,哈密國做出怎麽樣的讓步,才能讓他們在會盟的時候認我爲盟主。”
許東升放下羊腿認真的道:“我認爲很難,他們固執的認爲新開辟的商道是他們的功勞,應該以他們爲主。”
鐵心源無聲的笑了一下,示意許東升繼續吃,然後笑道:“不知道阿丹王說這話的時候他信不信,沒想到啊,原始的西域竟然有這麽多精彩的人物。
告訴阿丹王,商道以他們爲主沒問題,我們甚至可以不插手商道上的任何事情,我們隻要做一個貨品的提供者就好。
當然,我說的商道是指離開喀喇汗之後的商道,在此之前,哈密國的商隊可以自由來往哈密與喀喇汗,也就是說,上萬裏的商道,我們隻要喀喇汗跟哈密國這兩千餘裏一段。”
許東升笑道:“阿丹王不傻,阿伊莎王後更是人中龍鳳,怎麽可能答應這樣的條件。
誰都知道,這條商道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哈密到怛羅斯這一段,再遠,我們的商隊就沒有收到錢的可能。”
“會的!”
鐵心源說的斬釘截鐵,至于原因他沒有告訴許東升。
說到底是一個眼光問題,許東升大盜出身,他對利益有着天生的敏感性。
因此,他認爲隻要是利益就沒人願意松口。
站在強盜的立場上當然如此,站在另一個角度上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利益對一個國王來說不過是一種工具罷了,可以有無數種用途,必要的時候爲了一個遠大的目标完全可以犧牲眼前的利益。
鐵心源當然不會犧牲自己的利益,遠大的目标他要,眼前的利益他也不準備放過,他覺得自己能在這兩者中間找到合适的平衡。
阿丹就不一樣了,雄鷹王這三個字一聽就知道是一個有遠大志向的。
而且這家夥的家鄉在巴格達,雖然那座美麗的城池已經不屬于他的家族了,他的父母如今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傀儡任由塞爾柱人操縱。
這對高傲的阿丹來說,是洗不幹淨的屈辱,這樣的羞辱絕對超過了鐵心源對他的羞辱。
落在敵人手中即便是死亡也沒有什麽好怨恨的,隻要不死,下次砍掉鐵心源的腦袋就什麽仇怨都報了。
在所有西域人眼中,如今的阿丹是偉大的雄鷹王,卻輕易的忘記了,阿丹以前的名号——巴格達王子!
鐵心源之所以确定阿丹會答應在會盟中臣服,阿丹那顆記仇的心就是關鍵。
那家夥的心思大着呢,塞爾柱人已經搶走了他的巴格達城,現在又觊觎他的喀喇汗國,鐵心源就不信阿丹心中沒有反擊之心。
在他反擊之前,積蓄力量是必須的,想要真正積蓄力量,就離不開哈密國的支持,在諾大的西域,也隻有哈密國豐富的産出能夠支撐他龐大的複仇計劃。
他不在乎會盟盟主的位子,他的野心在巴格達,在兩河,在遙遠的幼發拉底河……
許東升弄不明白鐵心源是怎麽想的,身爲臣屬,他依舊是合格的,既然勸阻不了大王的決心,那就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成全大王的決心。
天亮的時候,不等鐵心源的車駕離開樓蘭城,他就帶着百十名護衛踩着朝霞一路向焉耆狂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