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好消息也經不起老天爺打的一個寒顫。
西域這幾年寒潮不斷,去年天山北麓的一場寒潮,曾經把三支沒有來得及返回永久居住地的小牧族變成了荒原上的冰雕。
被凍死的馬匹和牛羊甚至都是站立着的,在它們還沒有死去的時候,就被寒潮裏夾帶的冰雪給凍結住了。
鐵心源沒有想到,自己的大軍也會遇到這樣的狀況。
這個時候繼續行軍就是對将士生命不負責任,就地紮營也不算是一個好主意,孟元直的主意雖然殘酷,卻也算是一個沒辦法的辦法。
泥土被寒潮凍的硬邦邦的快趕上鋼鐵了,想要挖一個地窩子暫時躲避寒潮都不可能。
孟元直隻能下令将士們穿上所有能禦寒的東西,至于铠甲,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棱。
三萬四千大軍,如果不能躲過這場寒潮,結果将是災難性的。
事實上,動用火油彈點燃灌木林的主意是嘎嘎,也隻有他敢直面軍法,可能也隻有他在觸犯了軍法之後還有一絲活路。
大火燒過的土地有些發燙,很快就變得濕漉漉的,空中凝結的水汽,被加熱之後變成水霧落在地上,再有片刻,就會結成冰。
嘎嘎奮力将一張牛皮覆蓋在依舊冒煙的碳灰上,其餘的将士們也在努力的做着同樣的工作,一群人呼出的白氣如同雲霧一般缭繞在身邊。
“快,再快點,把牛皮鋪好,地上涼了,牛皮就黏不上了。”
等灌木林被完全燒毀之後,這塊灌木林燒成的灰燼就被一層橙黃色的牛皮給徹底覆蓋了。
鐵心源過來的時候,嘎嘎已經幹的滿頭大汗,在這樣的天氣裏,滿頭大汗就代表着死亡,除非你可以一直保持身體發熱……
兩個侍衛走過來,捉住嘎嘎就把他剝的精光,在他大喊大叫中用毛巾擦拭了他的身體,然後就把他塞進一個厚實的睡袋裏。
睡袋裏面非常的幹燥,也非常的絲滑,整個裏子是用七八層厚厚的絲綢縫制的,這樣的睡袋不但防水,連空氣都不怎麽透。
全哈密喜歡這種密不透風的睡袋的人隻有鐵心源,他受不得寒冷。
一頂厚厚的皮帽子扣在嘎嘎的頭上,嘎嘎好不容易弄開面罩,就被鐵心源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馬上乖乖的弄好棉布面罩,老老實實的挺屍。
一百多頂帳篷以最快的速度矗立在這片由牛皮鋪成的地面上,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每一座帳篷都是由兩頂帳篷疊在一起支起來的,而每十頂帳篷都是緊密相連的,門對門,再用刀子割開背面與另外一頂帳篷相連。
每一組帳篷的入口處都點着火爐,濃煙滾滾把一一相連的帳篷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個巨大的煙囪。
等濃煙消散之後,軍卒們就飛快的放下簾子,鐵心源走了進去,發現裏面依舊冷得厲害,卻還在能忍受的範圍裏。
雖然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鐵心源還是讓孟元直下令,用火油彈燒毀更多的灌木林,哈密軍中牛皮是從來都不缺的,馬車上,盾牌上,帳篷上都有牛皮。
“說說,什麽道理?”
嘎嘎被侍衛擡了進來,丢在鐵心源的腳下。
“寒冷來自地面……”
聽嘎嘎狗屁不通的解釋,鐵心源更加的迷糊了,仔細看了一遍帳篷的設置就多少明白了一些。
地上的牛皮是爲了隔絕地上的寒氣,帳篷相連,把爐子安置在帳篷口是爲了加熱流進來的空氣,濕乎乎的空氣會蒸發成水汽,最後貼在帳篷的縫隙上,隔絕外面水汽的入侵。
法子簡單,卻很有用。
寒潮一般最多維持三兩天,最多也不超過五天,這是戈壁荒原上特有的一種氣候,水汽變不成雲層,隻能滞留在低空,它們無孔不入,正因爲有了它們,在同樣的低溫下,才會感到更加的寒冷。
三萬多人擠在這些剛剛搭起來帳篷裏,很快就熱鬧了起來,隻是所有人呼吸出來的熱氣被爐子傳導過來的熱氣加熱之後就變成了細細的雪花落了下來。
鐵心源的大帳裏就沒有這樣的奇景,人少,爐子太多,沒有下雪的條件。
“停幾天吧,等大風吹走這裏的濕氣,我們就繼續行軍,這隻是權宜之計,早點回到天山城才能安全。”
孟元直喝了一口熱茶點點頭,這片地方實在是奇怪,确實不宜久留。
冷平抖着雙手走了進來,來不及跟鐵心源施禮,就搶前一步抱着茶壺暖手。
“都安頓好了?凍傷的将士多嗎?”
“死了十六個……凍傷的很多,尤其是手腳和頭面。”
鐵心源沒有詳細詢問到底凍傷了多少人,冷平這時候沒有仔細禀報,應該是有他自己的考慮,如果鐵心源沒有猜錯的話,凍傷的人數可能超乎了他的想象。
“我們帶來的石炭不多,堅持不了多久,最多到明日,我們的煤炭就會完全燒完。”
“石炭優先供應沒有受傷的将士……以及火頭軍。”孟元直沉吟了片刻道。
鐵心源低下頭裝作沒有聽見,孟元直也希望鐵心源沒有聽見這道軍令。
鐵心源住進傷兵們的帳篷裏去了,這裏因爲沒有足夠的石炭供應,隻有一些柴火,所以顯得更加的冷。
大王來了,傷兵們顯得有活力了一些,尤其是大王和他們在一個鍋裏吃飯更讓他們的心裏暖和。
問題是心裏暖和不代表身體暖和,瞅着一個個如同鹌鹑一般縮在睡袋裏瑟瑟發抖的部下,鐵心源心如刀絞。
總有人在天亮的時候被人擡走。
擡走就代表死亡。
鐵心源渴盼的大風一枝沒有來,這片可怕的窪地裏,依舊充滿了水汽,即便是呼吸也能感受到空氣沉甸甸的重量。
火炮無助的轟擊着一個小山包,一顆炮彈隻能讓那片陡峭的山壁凹進去一個小坑,想要在山壁上轟擊出一個足夠大的山洞,非常的艱難。
鐵心源沒有停止這種徒勞的行爲,因爲隻要火炮在響,那些寒冷到無助的軍卒們就還有支持下去的希望。
嘎嘎拖着一棵樹艱難的在荒原上行走,現在,想要找到更多的柴火,就要走更多的路。
他不敢快步走,也不敢讓身體出汗,事實上他現在已經快要凍僵了,天氣太冷,皮膚就會變脆,稍微刮碰一下就會裂一道口子,他的臉上,手上這種口子已經很多了,一些口子如同嬰兒的嘴巴。
回到營地,嘎嘎用長刀将這棵樹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爐火邊上烘烤。
艱難的張開嘴巴吃了一些滾燙的食物,嘎嘎覺得好多了,這些天,大家每天都要吃很多熱食,隻有在吃東西的時候身體才有一些暖意。
大軍已經在這裏停留三天了。
傍晚的時候,太陽消失不見,天色似乎沒有任何過度就直接變黑了。
鐵心源巡營的時候,忽然發現棗紅馬頭頂的那撮鬃毛上多了一些類似頭皮屑的東西,擡頭才發現天空開始飄雪花了。
歡呼聲頓時從營地裏蔓延開來,隻要開始飄雪,就說明過度的寒潮就已經消散了。
看不見那些令人發瘋的冰屑,實在是一樁令人開心的事情。(不知道大家見過北方寒潮沒有,前幾年的那場席卷整個南方的凍雨大家應該有所耳聞,南方是凍雨,極北的地方就是晴空下的冰屑。電影狼圖騰中就有這樣的場景。)
剛開始的時候,雪下的不大,片刻之後,真正的鵝毛大雪就紛紛而下。
天亮之後,天空亮的耀眼,大雪初晴,頭頂的太陽終于從慘白色變成了紅彤彤的一顆。
帳篷外面依舊寒冷,大軍卻開始拔營,隻要離開這片該死的窪地進入山區,就會暖和很多,也會有更多的燃料可供大軍使用。
看見第一座滿是霧凇的小山,鐵心源立刻下令放火燒山,他需要這個長滿了樹木的山丘給大軍提供足夠的暖意,隻有快被凍死的人才能理解鐵心源此刻的心情。
很麻煩,弩炮上的牛筋早就失去了彈性,如果強行使用弩炮,後果就是那些負責抛擲火油彈的牛馬的筋腱全部斷裂。
好在,軍中火油彈還有一些,抛灑了一些火油之後點燃,那些滿含油脂的松樹就迅速燃燒了,很快整座山就燃燒了起來,一顆顆參天松樹變成了一根根巨大的火燭,大火燃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大軍也暖和了一天一夜。
七天時間,鐵心源燒毀了四座山頭……
全軍進入天山城的時候,鐵心源回望天山北麓,竟然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
“大軍戰損三千一百一十六人,傷四千三百三十九人,回程……”
鐵心源瞅着欲言又止的冷平道:“說吧,現在不用隐瞞。”
“死,六千一百二十四人,傷者無數……”
泡在滿是熱水的木桶裏,鐵心源卻發現骨頭縫裏都在向外冒寒氣。
再看看自己紅腫的如同胡蘿蔔一般的十指,他還是覺得冷平這個已經滿臉凍瘡的家夥在向他隐瞞傷者的數量。
回到天山城的時候,他沒見過一個毫發無傷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