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在國家的運作中,一般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尤其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很容易導緻另外一個不相幹的占很大的便宜。
哈密國和大宋第一次鹹肉交易不過一萬六千斤,其中鹽巴就占了一半。
那時候,密諜司,三司使就已經禀報了哈密國向大宋東京販運私鹽這個事實。
那時候的趙祯比較大度,對于女婿和女兒的這點小心思一笑了之,告知三司使曰:“小節爾。”
第二年,哈密國與大宋的鹹肉交易就已經超過了十五萬斤,其中私鹽五萬斤。
時值女兒懷孕,趙祯對于這個小外孫的渴盼超越了對私鹽的重視,三司使上奏的文書被他瞅了一眼之後就留中不發了。
第三年,由于大宋拿下了河湟地,哈密國與大宋之間的交易再無羁絆,當年的鹹肉交易已經超過了五十萬斤,其中,私鹽就有十萬斤之多。
這一次三司使并未上奏哈密國瘋狂販運私鹽事,原因就在于黃河改道,山東的産鹽地遭受滅頂之災。
東京缺鹽巴,官員們默認了哈密國販運私鹽的舉動。
第四年,哈密國與大宋的鹹肉交易破天荒的達到了百萬斤之多,哈密國堪稱舉全國之力,在向大宋販運鹹肉,這一年,東京鹽稅少了兩成之多。
三司使多有怨言。
第五年……兩百三十萬斤鹹肉,鹹肉已經泛濫東京道。東京道的鹽稅減少三成。
今年是第六年,如果說前三年的鹹肉交易對東京城的好處大于壞處,一點點私鹽不足以讓三司使動怒。
那麽,後三年,鹹肉的交易已經在動搖大宋的鹽鐵官營這個基本制度了。
對于哈密國來說,真正販運私鹽也不過隻有三年,在鹹肉交易規模沒有達到百萬斤的時候,那一點私鹽交易産生的利潤不足以讓鐵心源動心。
趙祯的桌案上就放着一支幹癟的鹹羊腿。
王漸用小刀子輕輕地從那支羊腿上往下刮鹽巴。
不得不說,哈密的鹹肉做工一向地道,一支八斤重的鹹羊腿幾乎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鹽殼子,王漸從那支羊腿上生生的刮下兩斤四兩鹽巴。
這讓守在一邊的趙婉面紅耳赤。
趙祯輕笑一聲道:“商家子就是這般不大氣。”
說着用小刀切下來一小塊鹹肉放進嘴裏慢慢的品嘗,好半晌才笑道:“味道不錯,就是太鹹了。”
王漸偷看了一眼趙婉小聲道:“老奴命尚膳監用此鹹肉做羹湯,僅僅兩小片,羹湯不但鮮美還不必添加鹽巴。”
“三司使怎麽說?”
王漸彎腰施禮道:“曾公亮上本,意欲以販運私鹽事,擒拿不法商販鐵蛋,這批鹹肉應該全部入庫。”
趙祯似笑非笑的瞅着女兒道:“我兒意下如何?”
趙婉盈盈拜倒低聲道:“請父皇開恩。”
趙祯呵呵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說閨女就是嶽翁家裏的家賊啊,我天家也不能幸免。”
早就弄清楚是非曲直的趙婉有些委屈的道:“如果僅僅是鹹肉,價格太高,東京人吃不起,如果降價,哈密國有會有很大的虧損。”
趙祯點點頭道:“唔,有道理,自家吃虧何如讓老父親吃虧,朕的閨女想法沒錯。
先是糧食,後來是軍械,然後就是奇巧之物,再後來就變成了鹹肉,接下來還有什麽?
趙婉,一次都拿出來,免得你們鬼鬼祟祟的讓朕看的生氣,你們也難受。”
趙婉見父親似乎真的生氣了,想要辯解兩句,又咬咬牙,從帶來的包袱裏面取出一片毛料遞給了王漸。
趙祯眨巴一下眼睛,拍着額頭歎息道:“還真有,這又是什麽?說清楚,即便是想讓你父皇我吃虧,不妨就說清楚,讓你父皇吃虧也吃在明處。”
“這是用羊毛織成的毛料。”
“嗯?”
趙祯愣了一下從王漸手裏取過毛料,随手撕扯一下,又包在手上感覺了片刻,擡頭看着閨女道:“打算賣多少錢?比之絲綢幾何,棉布幾何,麻布幾何?”
“一匹毛料比麻布貴些,比棉布相仿,比絲綢便宜。”
趙祯看着手裏的毛料點點頭道:“不錯,很厚實,也結實,如果裁剪成衣服,比棉布暖和。
王漸,傳尚衣庫主監。”
王漸領命出去了,趙祯就躺在錦榻上,逗弄剛剛睡醒的鐵喜,看不出喜怒來。
趙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今年運來的鹹肉足足有三百萬斤,運送到東京的隻有不到八十萬斤,其餘鹹肉,在進入大宋疆域之後就迅速的被各地的商賈運送到其餘地方。
入川者有之,入兩湖者有之,最遠可以抵達東南三郡。
抄收東京的幾十萬斤鹹肉雖然讓哈密國肉痛,卻還能從其餘兩百餘萬斤鹹肉交易中收回本錢,最怕的就是父皇一聲令下,禁絕鹹肉交易,這樣一來,哈密國堆積如山的鹹肉就沒了出口,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朕有時候說了也是不算的,中樞的那些老臣有多難纏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夫君鐵心源在他們手裏的吃的虧還少了?怎麽還是這種記吃不記打的賊樣子?
這種便宜占一點也就算了,還打算長期的幹下去,這就是在挑戰那些老臣的智慧和耐心了。
莫說大宋和哈密現在還是兩個國家,即便是哈密是大宋的一道或者州府,這樣做你看看,照樣有禦史言官會彈劾你,損人利己之事怎麽可能長久?
還一國王侯呢,這點事都看不明白?”
趙祯訓斥了趙婉一頓之後,把鐵喜交給了宮娥抱走,趙婉經常擰鐵喜的屁股讓他大哭,從而達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這種事已經幹過很多了,趙祯今天準備好好地教訓一下自己的閨女,不給她利用外孫的機會。
趙婉眼巴巴的看着兒子被宮娥拿走,又見父親目光淩厲,隻好沮喪的耷拉下腦袋。
“鹹肉的利太薄,哈密國中有近一半的國稅就是這些肉幹,虧不起。”
“虧不起也要虧,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哪來的事事如意這樣的說法。
你以爲你父皇很喜歡給契丹,西夏給歲币嗎?你父皇的内衣破舊了都是皇後縫縫補補穿了又穿的,有那些錢,給你父皇添置幾件舒服的内衣不好嗎?
還不是沒辦法嗎?
肉幹用來付國稅既然不妥,爲什麽不換一種?”
趙婉尴尬的道:“那些牧民,除了肉就是奶,您讓源哥兒拿什麽換?
而稅賦又不能不交,總之這是一件沒辦法的辦法。”
趙祯呵呵笑道:“既然是沒辦法,那就想一個辦法出來,你哈密國沒辦法,大宋人才濟濟,總會想出一個好辦法來的。”
趙祯見閨女有些發急,就擺擺手繼續道:“不會沒收你們的鹹肉,卻也不能讓你們損害大宋的利益,至于你們是占便宜還是吃虧,要看明日朝會如何裁決。
現在趕緊滾出皇宮,給你的屬下下令,立刻停止銷售這些鹹肉,等章程下來之後遵照執行吧。”
趙婉不情不願,又沒有辦法,隻好怏怏的出了皇宮,站在宮門外停留了良久,直到雪花快要沒過腳面了,才沿着宮牆回到了鐵家小屋。
王柔花聽了趙婉的叙述之後,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笑吟吟的對趙婉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孩兒出宮的時候,聽王漸傳話說,哈密鹹肉被課以重稅是一定的。”
王柔花大笑道:“爲娘讓你進攻向陛下坦誠此事,本意就不在那些鹹肉上。
這些鹹肉對于哈密國來說雖然是一項很重要的收入,可是,歸根結底,這些鹹肉是哈密國憑空多出來的一項收入。
這些牛羊肉都是來自那些遊牧部落,你也知道,遊牧部落裏的牧人,還算不上我哈密的子民,隻是出于對我哈密國的敬畏,主動繳納的賦稅,是他們買平安的錢。
隻要這些鹹肉在大宋換來的物資能與哈密子民制作鹹肉的工費,以及運輸的費用相等,我們就不吃虧。
我們現在不是商賈,而是王侯之家,隻要哈密百姓通過制作鹹肉,運輸鹹肉有事做,有工錢拿就是大好事。
與這些鹹肉相比,爲娘更看重的是陛下對我兒的态度,鹹肉的事情,我們做的很過分,隻要陛下還對我哈密有情,就不會趕盡殺絕。
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趙婉聽了王柔花的話猛地吃了一驚,臉色變得煞白,顫聲道:“莫非是燕雲地……”
王柔花鄭重的點頭道:“正是此事,爲娘才會難爲你去辦鹹肉的事情。
如果陛下對鹹肉公事公辦,那麽,哈密國在燕雲地的事情上同樣會公事公辦,不牽涉任何私情。
如果陛下對處理鹹肉一事上留有餘地,帶有私情,那麽,哈密國将來在處理燕雲地的事情上,也就會對陛下留有餘地,帶有私情。
婉兒,說實話,爲娘更希望陛下能在鹹肉一事上做到公事公辦,而不是留有私情。
這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偏偏你夫君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這是他做人的方式。”
趙婉的身子軟軟的倒在錦榻上,她到現在才明白什麽是爾虞我詐,什麽才是朝堂争鋒,什麽才是兩國交往。
她覺得自己身體空虛的厲害,往日熟悉的婆婆這一刻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母親,我想回哈密了,咱們能不能盡快出發?”
王柔花笑道:“逃避什麽?你将來也是要做這種事情的,你是王後,不能什麽事情都依靠你夫君。
一切按照計劃走,二月份,我們就啓程回哈密。”
“還有三個半月啊……”趙婉呻吟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