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殺聲震天,星星點點的火把比天上的繁星都要多,密密匝匝的鋪在山腳處。
和王安石一樣被戰事驚醒的哈密軍卒,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山下看看,就一邊咒罵着一邊往帳篷裏鑽。
戰事發生在山腳下,距離這裏至少有兩裏地,周邊就是鐵五爺的中軍大營,如何會有危險。
王安石也被凍得夠嗆,從溫暖的被窩裏鑽出來被寒風一吹,遍體生寒,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就急忙回到帳篷,一下子就鑽進了溫暖的睡袋。
身體暖和了,睡意卻沒有了。
不知爲何,躺在溫暖的睡袋裏,傾聽着不遠處傳來的厮殺聲,王安石竟然沒有半點不安全的感覺。
有時候,即便是在東京汴梁城,他也沒有這種感覺。
他素來喜歡卧在書齋聽窗外雨打芭蕉,或者雨打竹林之音,在他看來,這就是天下間最優美的樂聲。現在,還要加上兵戈交鳴之音。
山腳下忽然傳來一陣悶雷炸響的聲音,聲音沉悶傳的卻極遠,就算是捂住耳朵,它也能在心底炸響。
聲音聽起來很熟悉,這該是火炮發威了……
也不知道火炮響了多少聲,等它停止轟鳴之後,兵戈交鳴之聲,将士呼喝酣戰之音全部消失了。
從極爲嘈雜到極爲安靜,中間隻隔了一陣火炮的轟鳴之音。
沒了嘈雜之音,耳朵變得清閑下來,萬籁俱寂,耳朵裏面卻在不斷地鳴響。
這是火炮爆發後的餘音。
“果然是戰争的王者,我發話之後,天下當閉嘴!”
王安石喃喃自語一聲,翻了一個身,準備繼續睡覺,自己的戰場不在哈密,在遙遠的東京,那裏聽不見火炮的轟鳴,蠻族的呶呶之音,冠蓋滿京華的東京,卻比這裏的戰場來的更加兇險。
“火炮也轟不開那些人的方腦殼……”
鐵心源在砂岩城是聽不見火炮轟鳴之音的,所以,也就沒有王安石那麽多的感慨。
大王就該待在清香城,這是哈密國所有官員的共同認知,近衛軍就應該沒事幹整日裏操練,保衛王城,這也是哈密所有戰士的心聲。
隻要大王還在,官員們就還有效忠的對象,即便是一時吃點虧,将來總有找回來的時候。
隻要哈密國的驕傲清香城依舊矗立在天山腳下,即便是丢掉一兩座城池,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哈密人最驕傲的事情就是擅長築城。
西域冬日的太陽是白色的,白日胡亂的沿着山巅從東走到西就立刻落山,白日短的出奇。
估計李太白就是在這裏才發出——恨不能挂長繩于青天系此西飛之白日,這樣的感慨。
如果每一天都是這樣,就讓人有一種時間被偷走的感覺。
鐵心源就弄不明白撒迦這個人。
明明砂岩城裏有溫暖的房間,冒着熱氣的酒水,如果需要,美麗的歌姬也不是不能弄來。
如果擁着裘皮坐在暖炕上,喝着暖酒,聽着動人的歌聲,欣賞美麗的舞蹈,即便是浪費一點時間也是值得的。
撒迦偏偏非要鐵心源跟他去城外的那片蘆葦叢。
蘆葦叢裏的水早就凍得硬邦邦的,蘆葦也早就沒了秋日的枯黃色,變得白了吧唧的,被風一吹還能發出陣陣鬼嘯毫無美感可言。
鐵心源就不信,兩個凍得如同棒槌一般流着鼻涕的人能商談出什麽重要的東西來。
還是那座棧橋,棧橋被寒冰凍得很結實,踩在上面連吱呀聲都沒了,更是少了幾分韻味。
“在西域你想找到江南的風韻,恐怕很難。”
把自己裹成一個肉球的鐵心源艱難的坐在蒲團上,對同樣裹成肉球的撒迦抱怨道。
撒迦從厚重的裘皮衣衫裏露出一顆光頭,張嘴笑道:“老衲已經是孤魂野鬼,多曬曬太陽總是有好處的。
别看了,距離我們最近的人也在百丈之外,你的侍衛已經檢查過這裏每一寸土地。”
“一個金瓶掣簽至于讓你如此慎重嗎?我已經答應幫你雕刻金瓶,也答應幫你們站台,在你們選出自己的繼任者之時确認他的身份,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撒迦探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道:“首先,老衲要說人死了,就真的死了,沒有什麽轉世重生的說法。”
鐵心源從懷裏摸出一個酒壺喝了一口酒道:“你可以對外不這樣說,我能理解。”
“因此,老衲要弄出一個極爲隆重,極爲繁複,極爲神秘的儀式來讓世人相信,大王不反對吧?”
“這個做法不錯,别人就算是不信,面對你弄出來的宏大場面,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推翻的,想要推翻你們讓權力永遠在自己人手裏流傳的根本,就必須先剝開你們爲了掩飾真相而設置的那一千重迷霧。”
“懦民一千次懷疑,也比不上大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撒迦認真的道。
鐵心源笑道:“怪不得你非要讓我來這裏,原來非要我應承發誓,幫你們保守秘密。”
撒迦認真的瞅着鐵心源道:“知道真相的僧人最後都會死去……”
鐵心源大笑道:“如果不是因爲你們一定需要我的幫助,你這個老和尚恐怕連我都想弄死。
放心吧,除了我兒子,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撒迦點點頭道:“每一任哈密王都應該是大雷音寺的護教法王。”
鐵心源歎息一聲道:“也罷,每一任大雷音寺的活佛都應該是哈密國的國師。”
“護教法王對大雷音寺有保護之責。”
“哈密國師永世不得背叛,傷害哈密王。”
“護教法王對大雷音寺沒有指揮權。”
“哈密國師自然也沒有參與哈密國政的權力。”
“我們是盟友!”
“我們是盟友!”
“萬世不移!”
“萬世不移!”
“對了,能不能不用割破手腕……好吧,既然你已經割破了,我也割,你好歹把刀子在火上烤一下再割……”
回到砂岩城的鐵心源坐在書桌後面,瞅着自己胳膊上包着的紗布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他不喜歡盟約,他喜歡背叛盟約,以前就是這麽幹的,現在,卻要他認真的執行一項盟約,讓他的心理負擔很重。
和撒迦結盟,這就好比是兩個公司相互參股的一個過程,參股的好處就是哈密國今後能應對更大的風險,不好處就是自己少了一個可以随時下手的對象。
如果不是因爲有了兩個兒子,鐵心源無論如何不會和别人結盟,結盟對王權其實是一種傷害。
都擁有四海了,卻偏偏不能對某一人或者一個組織下手,隻要是帝王,沒人會喜歡。
鐵心源再次長歎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封信是趙婉寄來的,從她的信裏得知,鐵家第二個兒子降臨到了人間,母子平安,孩子隻有六斤九兩重,比不上鐵喜,也沒有鐵喜強壯,卻還健康……
孩子降生當日,趙祯親自守在門外等待外孫呱呱墜地,當得知是一個健康的男嬰之後,仰天大笑了三聲,而後賞賜無數……
隻是,大宋朝中巨擘,依舊不看好被三面夾攻的哈密國……
趙婉想回來……
尉遲文從外面走進來,小心的往煤爐子裏面添加了幾塊煤塊,提着噗噗冒着水汽的鐵壺,給大王換了茶水,就在他準備關門離開的時候,正在發呆的大王忽然醒了。
“王安石還沒有離開死羊灘嗎?”
尉遲文連忙回答道:“鐵五爺已經到了死羊灘,大将軍與秃發阿孤的決戰就在這兩日,一旦戰事結束,王安石就會離開哈密。”
鐵心源小心的收起老婆的來信,重新揣懷裏道:“四百裏加急送走王安石。”
尉遲文瞅瞅大王有些陰暗的臉色,小心的道:“四百裏加急,王安石恐怕無法勝任。”
“馬車,組成車隊,日夜不停,二十天之後他必須進入東京汴梁城。”
尉遲文悄悄地吐吐舌頭,應承一聲就立刻下去給李巧大将軍寫文書,告知大王的态度。
尉遲文走了,房間又恢複了甯靜,鐵心源再一次取出趙婉的來信,重頭再看。
趙祯不喜歡鐵喜的名字,說一個喜字沒有人主的氣概,特意給孩子重新取了一個字叫做曙!
鐵曙是個什麽鬼?趙曙聽起來就很有意思了。别人不知道,鐵心源卻清楚地知道趙曙就是趙祯那個過繼過來的便宜兒子的名字。
這是一個試探,趙祯這家夥想讓鐵喜跟他的姓氏姓趙,連名字都準備好了。
看到這裏鐵心源就想發笑,自己的鐵姓都是母親硬給安上的,在姓鐵之前姓什麽來着?好像姓雲。
兒子姓什麽對鐵心源來說沒有關系,隻要他活的快活,健康長壽就好。
無論他姓什麽,他難道就不是老子的兒子了?更何況鐵心源認爲兒子也有跟母親姓氏的權力。
更何況,隻要改變了鐵曙這個孩子,大宋的曆史也将走上另外一條康莊大道。
鐵心源根本就不信自己的骨血會是一個軟骨頭的人。
好吧,即便他是一個軟骨頭,鐵心源相信,西域這片沸騰的土地,一定能狠狠地給這個孩子補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