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趙祯評論國政,文彥博的臉皮就不斷地抽搐,皇帝雖然沒有拿哈密來比較,依舊讓他極爲難堪。
見文彥博準備再次請罪,趙祯大度的擺擺手道:“要說有錯,朕首當其沖。
花了大價錢買來了三十萬擔糧食算不得什麽,如果哈密與我大宋沒有姻親關系,用京兆府的糧價購買哈密糧食我們并不虧。
之所以懲罰諸位愛卿,隻是朕一時羞惱過度,日後會賜。
朕今日之所以不在皇宮與諸位愛卿商讨國事,乃是因爲朕發現躲在皇宮裏會跟諸位愛卿有距離。
皇宮門外豎立着盼君出和盼君歸,就說明古代先賢們在樹立規矩的時候就不希望君王總是留在皇宮或者總是留在宮外,要做到出入有秩,有度才對。”
皇帝的話聽起來和藹,其實句句誅心,文彥博口筆如刀此時在歐陽修的奏折面前竟無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韓琦再次看了一遍歐陽修的奏章歎口氣朝皇帝施禮道:“陛下,盡管老臣相信歐陽永叔不會信口雌黃,老臣還是不能相信哈密彈丸之地會富裕到如此程度。”
趙祯瞅着肅立在一側的歐陽修道:“歐陽愛卿如何回應韓愛卿的疑慮。”
歐陽修苦澀的笑一下朝皇帝施禮道:“老夫初到哈密,就遇到哈密國正在征讨不服之蠻族……哈密大将孟元直以六千大軍威逼圍剿蠻族,蠻族不敵,隻好退入沼澤,時天降寒雨,五月天宛如寒冬,蠻族身處沼澤,一時寒雨,一時冰雪,一時冰雹苦不堪言。
孟元直勒兵沼澤邊緣,不許蠻族上岸,臣當時就和哈密王鐵心源安坐在岸邊的帳篷裏,眼看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蠻族投降上岸。
哈密王與老臣就離開了沼澤地,從此以後,老臣就再也沒有聽說過西域還有過一個叫做草頭鞑靼的部族……”
趙祯皺眉道:“此非仁義之師。”
歐陽修搖頭道:“啓禀陛下,這在西域屬于常态,哈密國如果不吞并草頭鞑靼,遲早會有别的強大的部族來吞并他們,而這個強大的部族會成爲哈密的敵人。
臣之所以談到此事,是要說,哈密國就是這樣一點點吞并弱小部族,而後才逐漸壯大,最後成爲一個國家。”
集賢殿大學士梁适拱手道:“陛下,此乃禽獸之行,我大宋不取也。”
歐陽修無奈的笑一下繼續道:“回鹘是這樣建國的,喀喇汗是這樣建國的,塞爾柱同樣如此,可以說,西域所有的國家都是如此立國的。
即便是契丹,西夏,昔日的青唐也是如此建國的,有這麽多的前車之鑒,哈密王鐵心源如此作,并未在西域惹起什麽公憤,更沒有被别人群起而攻之。
哈密國之所以會在短短的六七年中變成一個地方霸主,不僅僅是因爲搶劫。
鐵心源在通過劫掠獲得立國之資後,沒有繼續依靠劫掠來養活國家,而是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大生産。
在過去的五年中,哈密國開墾良田兩百一十四萬頃,興修水利六百八十裏……”
“這絕無可能!”司農寺少卿田豐憤然插嘴道:“這絕無可能,歐陽公奏表上說,哈密全國丁口也不過兩百八十一萬餘,就這點丁口如何能開墾出兩百餘萬頃良田?
且不說哈密國還有軍兵十萬,這些可都是精壯的男丁,再加上哈密數目龐大的匠戶,商賈,依靠剩餘的老弱病殘婦孺如何能開墾出哈密國人均百畝的田地?這絕無可能!”
聽了田豐的話,幾乎所有的人都把懷疑的目光盯在歐陽修的身上,這些官員能站在朝堂之上,并非酒囊飯袋,這裏面的大部分官員都是從親民官的位置上提拔起來的。
如何會不知曉開墾荒地的艱難。
而且荒地剛剛被開墾出來之後,至少三年之内幾乎沒有多少收成,大宋也有鼓勵開荒的國策,而且也是三年不收稅,可惜很多百姓甯願去租種地主家的熟田,也不願意去開荒,可見開荒是一件沒有多少油水的事情。
歐陽修似乎沒有聽到田豐的質疑,繼續不疾不徐的道:“哈密國大部分田地都是沙土,按理說并不适合種田,隻是,那個地方隻要到了冬日,就會有一兩場非常大的風,以前沒有在風口修建天山城的時候,每三年大風就會演變成一場黑風暴。
有了天山城之後,大風在天山城三道高大的城牆的阻隔之後風力就減弱了很多,至少老臣在哈密主政的三年中,一場黑風暴都未曾遇見。
大風帶來的沃土會在哈密高空慢慢的停留下來,最後落在地上,因此,哈密的土地即便是沙土,種植莊稼所需的肥料卻是不缺的。
田少卿說哈密不可能開墾出如許多的田畝,完全是對自己屍位其上的辯解之詞。
老夫且來問你,老夫從哈密帶來的馬拉耕鋤足足有十套之多,六眼耧車也有十套,割麥用的掠子(古代的一種大型割麥神器,現在一些偏遠山區依舊在用,是傳統鐮刀收麥效率的八倍)也有十套,難道田少卿從來就沒有想過試驗一下嗎?”
田豐愣了一下到:“馬拉耕鋤?”
歐陽修見田豐一頭霧水,長歎一聲繼續道:“雙馬拉耕鋤,一夫一日開開墾荒田三十畝以上,有了六眼耧車一夫一日可播種三十畝以上,有了掠子,一夫一日可收割麥田八畝以上……此爲老夫親眼所見,親自丈量之後得出來的結論,諸位如果對老夫但凡還有一絲絲的信任,就不該對這三件農具有任何的懷疑。
至于先前買糧一事,說到底還是老夫的錯,老夫不該因爲惱怒諸位的言辭而忘記國家大義。
老臣離開哈密卸任之時,哈密國,常平,泰康兩座巨型糧庫存糧不下九十萬擔,庫房至内甚至還有四年前哈密大饑荒時期購置的糧食……不僅僅是官府倉庫,長公主麾下的哈密少府監也在狼穴存有大量的糧食,老臣不知其中有多少存糧,以老臣私下裏測度,應該不少于五十萬擔。
這還僅僅是國府糧倉,哈密郡縣也各自有糧倉,即便是農夫之家,也存有足夠一年食用的糧食。
哈密王制定的糧食政策在我大宋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笑話,叫做——吃一年,藏一年,備一年,保證哈密國即便是三年顆粒無收也能讓百姓吃飽肚子。
糧食多了,對農夫并非好事,爲了防止谷賤傷農,哈密王拿出私蓄,哈密相國府也拿出一大筆國帑,溢價收購農夫手裏的糧食。
這些糧食積存在府庫之中,每年售賣給過往客商以及周邊小部族的糧食數量甚少。
爲哈密國家安全計,又不能大量的出售給契丹,西夏,以及喀喇汗,廓爾柯,吐蕃等國家和部族。
陛下要從哈密購買糧食,正中哈密王的下懷,哈密王舉目四望,唯有我大宋是他最好的糧食傾銷地。
隻要糧食能夠賣出去,即便是虧本,也比放在糧倉裏腐爛發黴要好得多。
因此,以京兆府的糧食價格來購買哈密糧食……呵呵,此刻,哈密王估計已經笑破了肚皮。
陛下有所不知,老臣在哈密任職時給哈密王上的最後一個本章就是建議哈密國建立大型釀酒作坊,和蒸酒作坊來消耗存糧。”
歐陽修一口氣把自己所有想說的話說了一個幹淨,不理會面紅耳赤的文彥博韓琦等人,退到人群外圍,找了一個桌子慢條斯理的喝着茶水。
這一刻他有一種想要回到哈密去的沖動。
在哈密,絕對不會有什麽人會忽視自己的話,在哈密,絕對不會有人天天想着給他挖坑,更不會有人有事沒事就把他放在火上烤……
趙祯等了片刻,見群臣沉默的厲害,就爽朗的大笑了一聲道:“這是好消息啊,諸位愛卿因何沉默不語?”
包拯從人群裏走出來拱手道:“啓奏陛下,哈密富庶對我大宋來說自然是一樁好事。
然河湟之地的糧食供應卻不能全盤托付于哈密。”
趙祯啞然失笑道:“這是爲何?邊城的将士們有充足的糧秣不好嗎?”
包拯抱拳道:“陛下有所不知,這鐵心源堪稱是在老臣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此人最是狡計百出,沒有利的事情他也能從石頭裏榨出油水來。
此人雄才大略,他或許對權力沒有太大的欲望,然而,此人最喜征服,站在山巅望一山還比一山高,山山都有征服之心。
老臣擔心,此人一旦在西域無敵之後,就會把目光盯在我大宋,因此,邊城之地隻可從哈密買糧儲存,卻不可讓哈密國控制我邊城的糧食命脈。”
趙祯搖着頭再次笑了,包拯也太看得起鐵心源了,且不說哈密如今正處在契丹,西夏的包圍之中,就算是即将到來的契丹戰争,估計就會讓他焦頭爛額,還說什麽西域無敵。
如果鐵心源能與大宋夾擊滅掉西夏,趙祯覺得立皇外孫鐵喜爲皇儲并無不妥。
畢竟,皇外孫實在是太小了,在他成長的漫長的歲月裏,天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變故。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