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到東京之後,歐陽修家裏就沒有安甯過,整日裏賓客滿堂的讓人羨慕。
當初那些人以爲歐陽修會死在哈密,誰知道這位老倌走了一趟哈密之後,身強體健,面色紅潤的讓人幾乎認不出來。
知道的明白他是被發配到哈密去受罪的,不知道的以爲這位老倌在某一個風光秀麗,氣候宜人的地方将養了三年。
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這位老倌回來的時候,行囊頗豐,哈密國給的五千兩黃金的俸祿補償讓清貧的歐陽修家立刻變成了富翁。
至于各種珍貴的西域土産,更是裝了滿滿十車,這些東西都是哈密同僚的送别禮物,僅僅是瑪瑙和玻璃鏡子,老花鏡這三樣寶貝,就讓歐陽夫人非常的滿意。
至于甜菜熬制的糖霜,糖塊,冰糖,更是讓那些貴婦人們看的目瞪口呆。
回到東京的歐陽修就成了醉翁……
醉翁是一種生活狀态,更是一種修行。
畢竟,即便是皇帝也不好拿一個總是醉醺醺的老倌怎麽辦,廬州知府的任命已經下來了,歐陽修并不願意去。
如果沒去哈密之前有這個任命,歐陽修一定會對皇帝感恩戴德的。
無論如何這都算是皇帝在幫自己從**的爛泥潭裏爬出來。
現在沒必要了,歐陽修很有錢,爵位,官職也混的差不多了,他覺得自己該是在學問上更進一步的時候了。
張載張橫渠的關學已經混到東京開壇講學了,自己如果再沒有新的學問問世,很可能京學會被關學全面超越。
龌龊手段歐陽修自然是不會用的,如果用自己手裏掌握的資源去壓制,迫害剛剛興起的關學,即便是勝利了,歐陽修也會引以爲恥。
就因爲歐陽修這樣的道德潔癖,才讓東京城成爲各種各樣的新思潮的爆發地。
一天的歡宴下來,醉翁自然又醉了,被童子背回來送到卧房,歐陽夫人就歎了一口氣,帶着侍女給老爺更衣。
歐陽修喝了一口醒酒湯之後,就非常精神的坐了起來,大宋的米酒還讓他醉不了。
要夫人再給他弄點小菜,湯餅一類的東西墊墊肚子,酒宴上吃不飽飯這是一定的,不論古代現代。
那些精美的飯食更像是一種點綴,人人都喜歡端起酒杯子說一大通廢話,然後喝酒,正經吃飯的一個都沒有。
四樣春日裏的小菜,一碗湯餅,歐陽修吃的非常香甜。
歐陽夫人不由得有些傷感,對于自己丈夫去萬裏之外爲家裏做官掙錢一事,她總是非常的愧疚,擦拭一下眼角道:“夫君在哈密受苦了。”
“受苦?”歐陽修擡頭瞅瞅夫人道:“别人不相信爲夫的話也就罷了,怎麽連你都不信?”
歐陽夫人把菜碟子往歐陽修身邊推推道:“都嘗嘗,不要光吃跟前的。
您總說哈密國是何等的繁華,妾身也就陪着您說說這個哈密國。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這首詩詞夫君不會不熟悉吧?”
歐陽修見老妻有興緻和自己談論詩詞,就笑道:“沒錯,是岑參在輪台送同僚離開時所做的詩,非常好的一首詩道盡了西域風貌。”
歐陽夫人見丈夫入彀,拍一下手道:“妾身可聽說這輪台離哈密并不遠……”
歐陽修大笑道:“确實不遠,隻是隔着一個天山,一個大患鬼魅碛,應該有兩千餘裏。”
“啊?”
歐陽修拍拍夫人的手道:“西域之大,不是夫人所能想象的,東西縱橫一萬四千裏,南北七千裏,即便是如此,也隻是一個大緻的數字。
最北面的北海,終年寒冰,老夫甚至聽哈密王說,極北之地半年白日,半年黑夜……有白色巨熊奔走寒冰之上,更有絢爛的天光如同錦緞綿延天邊千餘裏。”
歐陽夫人張大了嘴巴,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連忙對歐陽修道:“這些話您對妾身說說就好,告訴别人會引來别人的恥笑。
夫君可能不知,子瞻就是因爲話說的太多,已經有人給他起名蘇大嘴!“
歐陽修重重的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道:“一群坐井觀天之輩竟然敢取笑鲲鵬。”
“夫君我們繼續說岑參,他在詩裏雲,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總不應該是假的吧?”
歐陽修皺眉道:“此話不假,八月裏草木枯黃,偶有飛雪不算意外。”
歐陽夫人莞爾一笑道:“那麽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這兩句也非空穴來風吧?”
歐陽修點點頭道:“不算,西域的冬日是真正的肅殺,寒冬降臨,萬物凋敝,鳥飛絕,人蹤滅。”
“哈,既然如此,夫君爲何還說自己在哈密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呢?”
歐陽修見夫人雙手合十,如同少女一般雀躍,忍不住笑道:“這些與我何幹?”
歐陽夫人歪着腦袋道:“将軍角弓控不得,都護鐵衣冷難着難道不是夫君的寫照嗎?
您是相國,豈不是與都護一般的官職嗎?”
“比都護還要大些,所以不用在寒冷的天氣裏到處亂跑,一般情況下,你夫君在冬日裏,隻會留在清香城的相國府邸裏,哪都不去。
相國府大殿,後宅都有溫泉水自地下流淌,諾大的一個宮室溫暖如春,子瞻他們年輕人在府邸裏,連罩衣都不穿,赤着腳在裏面嬉戲。
這甚至都算不得什麽,哈密王太後有一座偌大的園子,這座園子裏四季溫暖如春,一年到頭蔬菜瓜果不絕,即便是北風卷地白草折的日子裏,你夫君我能日日吃到新鮮蔬菜,就這一點比東京還強些。
說句大實話,在哈密老夫過的确實比東京舒坦很多,環境隻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你夫君在哈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不慮被人掣肘。
如果不考慮其它,老夫不辭長做哈密人。”
歐陽夫人歎息一聲道:“如果哈密真的如同夫君說的那樣好,以您的脾氣,那裏确實是一個長居的好地方。”
歐陽修随着歎息一聲,一言不發。
大宋人是固執的,尤其是東京人,他們固執的以爲全天下就東京最好,舍東京之外人間再無繁華地。
莫說諾大的東京,居住在皇城周圍的人連城門外的人都看不起,蜀中,揚州,對他們來說都是鄉下,至于遠在萬裏之外的哈密國……
好在哈密國很富裕這個名聲早在哈密王迎娶長公主的時候東京人就知道了。
再加上這一次,滿東京都是從哈密國運來的寶物,寶物讓人垂涎三尺,不論是巨大的瑪瑙石,足足有兩百斤重的一塊和田白玉都讓東京人神馳目眩,隻是随同長公主進京的那些哈密武士們的表現就不太好了,除了野蠻兇悍之外再無其他。
于是,哈密國在不知不覺間就成了鄉下土财主的代名詞。
鐵蛋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年紀雖然不大,作爲哈密國留在東京的特使,兩國所有的商貿往來都是通過他來進行的。
每年一萬匹戰馬的供應,徹底解放了大宋人的雙腳,戰馬的價格随之狂瀉,昔日一千貫都換不來的寶馬,如今,百十貫就能輕易地牽走。
牛羊的供應更是讓大宋解除了不許宰殺耕牛的禁令,即便是在東京的街市上,從西域運來的牛羊肉幹也擺滿了貨架,家道小康的百姓,也能購買一些嘗嘗味道。
大宋已經停止了從契丹購買矮小的蒙古馬,隻有西夏的河套馬和青唐馬在大宋還有一席之地。
買的最好的當然是哈密馬,熟知大宋典故的鐵心源給哈密馬戴上了一定大宛馬的帽子之後,喜歡戰馬的人無不趨之若鹜。
當年漢武帝爲求取汗血寶馬派貳師将軍遠征大宛的故事在大宋很有市場。
搞不清楚大宛和哈密地域的大宋人,直接就痛快的認爲哈密馬,就是大宛馬。
從哈密到大宋的羊腸小路已經被這些戰馬和牛羊踩踏成了一條通衢大道,這條路上的商賈絡繹不絕,即便是昔日破敗不堪的蘭州城,也因爲這條重要的商道的存在,如今被整修一新,屯兵五千,成爲商道上重要的補給重鎮。
哈密和大宋之間的牛羊,戰馬買賣進行的如火如荼,自然就有人不願意看到這一點。
以前的時候,隻要西夏人願意出戰馬,就能從大宋換回來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隻可惜,自從大宋占據了河湟之後,大宋不但取消了歲币,就連開了數十年的銀星和市也關閉了。
一時間,大宋西夏重新恢複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大宋和契丹的商貿依舊在進行,隻是大宋的貨物變得很貴,這讓契丹的貴族商賈叫苦連天。
大宋在滿足了戰馬和牛羊的供應之後,基本上對契丹和西夏就别無所求。
這是不公平的,隻有戰争才能将這種不公平徹底的抹殺,大家隻有在一場大戰之後,再坐下來,按照軍事實力來确定各自的地位和立場。
戰争的風暴正在醞釀,不論是西夏人還是契丹人,都将視線落在小小的哈密國上。
毀掉哈密國這個異端,世界才會重新健康的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