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是一種東西,它摸得着,看得見,暖人心,濕人眼,振精神,平戾氣。
是上天褒獎給人類最美好的一種情感。
隻是,這種美麗的情感上天分配的不是很均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幸獲得這樣的厚賜。
在人世間,很多天生的美好事物,總會在人類的執行中變形,扭曲,最後南轅北轍。
基本上,窮人是最善良的,很多震撼人心的善良事情都是窮人幹出來的,這或許和窮人的數量遠比富人多的緣故造成的。
善良這種東西就因爲摸得着看得見,因此,他就是一種有質量的存在。
有質量就意味着能夠變化,就像水可以變成冰,或者變成水蒸氣一樣,随時都能夠按照人們的要求變化而變化。
大宋官員的心是石頭做的,或者說是半石頭半血肉制作成的。
爲了安置自己國家的流民,他們就能狠下心腸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一一趕走。
搶走他們賴以生活的牛羊,而後,把他們丢棄在荒野裏,任由他們經受風雨的摧殘。
紅崖山,在經過今日之後,就會成爲一座墳墓。
當那些已經被饑餓折磨到極緻的人,在用生命發動了一次重要的搶劫失敗之後,他們的死亡命運就不可逆轉的到來了。
車隊向前走了不到十裏,就不得不停下來,這一次即便是最兇惡的武士,也無法提起自己的長刀。
長長的道路上,躺滿了被饑餓折磨的快要死掉的孩子,放眼望去,足足有數百個。
尉遲雷看到一群人形動物正步履蹒跚的向荒原深處走去,有很多人還不斷地回頭觀望。
這一次,王柔花第一次在王漸的陪同下向尉遲雷下達了停止前進的命令,命令全軍收集馬奶,立即在路邊架鍋煮粥,不得有半點的遷延。
這個命令明顯的不合常理,這裏距離紅崖山不遠,那些吐蕃流民,很可能會追過來。
“如果他們追來了,就用糧食打敗他們。”
王柔花的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趙婉抱着白白胖胖的鐵喜站在馬車前,驚駭的魂魄都要飛走了。
眼前的這一幕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人爲什麽把孩子丢在這裏?”
趙婉顫聲問道。
張嬷嬷瞅着那群遠去的人低聲道:“那些人應該都是女人,把孩子丢在路上,是在賭我們會不會仁慈的救救孩子,她們之所以離開,就是因爲她們知道自己如果留在這裏,孩子就沒人管……如果她們走開了,孩子還有一絲活下來的希望。”
“那就給她們糧食,夫君在我們臨走的時候,給車隊裏配備了很多糧食。
拉赫曼,你去,追上那些女人,給她們一些糧食,全部給光都無所謂,反正我們就要到青唐城了。”
拉赫曼爲難的道:“大王下了死命令,如果末将敢在路上離開您和太後一步,大王會砍死我。”
王柔花回頭看了趙婉一眼,滿意的點點頭,對尉遲雷道:“留下三天得口糧,其餘的都送給那些女人。”
尉遲雷答應一聲,就命令軍中校尉,拖着五十幾車糧食向那些女人追了過去……
看着那些如同骷髅一般的孩子,趙婉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喘着粗氣被水珠兒攙扶上了馬車,她決定,在沒有進入青唐城之前,她再也不下馬車了。
趙婉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人怎麽可以餓成這副模樣。
當初,夫君決定拯救那些回鹘人的時候,全國都節衣縮食,趙婉跟着丈夫吃了一個月的食堂。
她已經覺得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凄慘的一刻,然而,和目前的局面比起來,那時候一天吃兩頓飯。簡直就是在享福。
趙婉忽然懷念起丈夫在那個時候偷偷塞給自己的那隻雞腿……
真香啊……她現在很想吃。
趙婉沒來由的抱着兒子嚎啕大哭。
大軍停留在這片無遮無掩的荒原上整整一天半。
在這一天半的時間裏,炊煙從未消失過,那些孩子每隔半個時辰就喝一碗濃稠的馬奶小米粥。
喝了一天半之後,那些孩子眼中依舊充滿了饑渴。
送糧食的校尉回來了,馬車上空蕩蕩的,原本應該是雙馬拖拽的馬車,現在都變成了單馬。
尉遲雷沒有問那五十幾皮挽馬去了哪裏,事實上王柔花也不準他發問。
尉遲雷現在唯一擔心的是車隊何時啓程。
一天半的時間,這群孩子的身體已經經曆了一個消化的過程,王柔花下令,讓尉遲雷用空出來的糧車載着這些孩子出發。
全軍的行軍速度很快,車隊裏的糧食明顯的不夠了,尉遲雷已經下令,命令随軍的軍卒們開始吃自己的儲備軍糧,不得與太後随從争糧。
哈密軍與其餘國家的軍隊不同,每一個戰士的身上都會儲備三天的糧食。
這些糧食都是以炒熟的青稞粉爲主料,然後添加了天山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幹果,最後用牛油炒熟,味道非常不錯,用熱水沖開一碗,極爲充饑頂餓。
富裕些的軍卒随身的包裹裏甚至還有一塊厚墩墩的幹肉,用刀子切一點下來含在嘴裏,能吃好久。
經曆了這一場對猛士們來說算不上戰鬥的戰鬥之後,車隊裏的氣氛就非常的沉悶。
原先不絕于耳的歌聲,現在聽不到了,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極爲嚴肅,似乎多了一分堅定。
尤其是軍中的回鹘人,看到這些青唐人的下場,他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兩年前回鹘人走過大患鬼魅碛的場景。
直到現在,他們才明白,當年,如果不是大王節衣縮食的拯救回鹘人,自己以及一同來到哈密國的人,下場不會比這些吐蕃人更好。
車隊馬不停蹄的走了一天之後,天際就出現了一汪深重的藍色。
這就是西海!(青海湖)
此時的西海,還未曾被冰雪覆蓋,藍盈盈的湖水與長天一色,湖面上海鷗翔集,振翅在寒風中尋找最後的食物。
走近之後,就會發現湖面上已經隐隐有寒冰彙集,湖邊已經滿是白色的寒冰,這些白色的寒冰包圍着一汪湛藍的湖水,真正如同一面被文成公主丢棄在這裏的象牙寶鏡。
車隊過了剛察,隊伍就變得越來越龐大。
按捺不住地李巧,早就在剛察等候王柔花。
王柔花很想質問李巧爲何會阻止那些青唐人進入青唐城,一想到他可能是在執行兒子的命令,爲此不惜對自己的妻子下了禁足令,隻好歎息一聲,将心裏話藏在心裏。
冬日裏的西海狂風鼓蕩,波浪滔天,寒風從湖面上過來,夾雜着帶着腥味的水汽,落在李巧的胡須和眉毛上,把他裝扮成一個雪妖怪。
王柔花再次歎息一聲,從馬車裏遞出一襲裘衣,李巧笑着接過來,盛贊母親心疼他。
見母親喜歡看西海,就親自把母親接下馬車,扶上戰馬,牽着缰繩陪母親看西海結冰前的美景。
“再有半月,西海就會結冰,再有半月,西海上的寒冰就有三尺厚,可以跑馬。
青唐人不吃魚,如果吃魚的話,我們就能學契丹人冬捕,隻要在湖上開一個口子,即便是不用漁網,裏面的大魚也會自己蹦跳出來。
母親有所不知,西海裏盛産無鱗魚,肉質鮮美,母親不可不嘗,即便是弟妹,吃了無鱗魚也是極爲受用的。”
王柔花看着波濤起伏的西海,轉過頭看着李巧道:“巧兒,這裏沒有别人,你據實告訴我。
不準青唐人進入西海的事情,是源兒的命令,還是你爲了成全兄弟情義,特意做出來的事情?”
李巧沉默了片刻之後無奈的道:“源哥兒曾經和我說起過哈密國内人口比例不合适的事情,并無正式的軍令下達。
母親有所不知,青唐局勢極爲複雜,西面高原上的吐蕃人自從得知瞎氈戰死之後,就對青唐城虎視眈眈。
而青誼結鬼章等青唐悍将逃出生天之後,時時有細作潛入青唐城,串聯,起哄,準備重奪青唐城。
至于卓瑪,她隻是一個極爲虛榮的女人,她隻想在自己昔日的族人面前顯擺一下。
如果說她有什麽不臣之心,我看不至于。
兒子之所以會拒絕青唐人進入西海,最大的原因就是富弼。
此人極爲無恥,妄想把青唐人逼迫進入西海一帶,最後成爲我們的心腹之患。
他站在後面等待時機,一旦青唐戰亂,他就會帶着部将進入青唐城,從而完成他對青唐的最後一擊。”
王柔花點點頭道:“軍國大事,爲娘一介女子不應該多說話。
巧兒,爲娘隻希望,你能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一下那些絕望的青唐人,哪怕不能把這些人收納進哈密,也不要讓他們在這個寒冬裏活活的凍餓而死。
爲娘堅信,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我們事事都隻講求實利枉顧天理,即便是能夠強橫于一時,也無法長久。
因爲這樣的話,我們的立身就不正,立身不正,即便是蓋了萬丈高樓,最終還是會倒塌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