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星殘月。
高大的昆侖山遮蔽了半個天空。
雖然隻是八月,昆侖山下的寒氣已經非常濃重,西域幹燥,很少有寒霧聚集,昆侖山下卻不是這樣。
這裏樹木叢生,從闊葉林到針葉林再到灌木層層分布泾渭分明。
殺下滿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如果僅僅是論湖泊數量,即便是水網縱橫的大宋江南,也沒有西域多。
湖面上的寒霧被山風送到了岸邊,浸濕了阿大的铠甲,阿大在睡覺,阿二卻睜大了眼睛,有兩個腦袋的優勢被表現的淋漓盡緻。
身前的火堆燃燒的旺盛,橘紅色的火焰在天明前的黑夜裏顯得非常明亮。
在阿大身後的闊葉林下,躺滿了用睡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軍卒,在不遠處,戰馬不安的用蹄子刨着地面,樹林裏不時傳來的野獸咆哮聲,給了它們很大的威壓。
一陣腳步聲傳來,阿大睜開了一雙猩紅的眼睛,卻沒有立刻站起來,更沒有去抓身邊的斬馬刀。
阿二已經告訴他來的是鐵三百這個斥候将軍。
火堆邊上還插着幾條烤魚,微微的冒着熱氣,一身寒氣的鐵三百來到火堆邊上,取過一條魚三兩口就吃的幹幹淨淨,意猶未盡的又拿過一條繼續開吃。
阿大把身邊溫熱的酒無聲的遞了過去,鐵三百喝了一大口,費力的吞下魚肉對阿大道:“穆辛放棄了于阗國,僅僅頒下所謂的神谕,讓于阗總督玉素普帶領于阗國軍隊追殺我們,還發出懸賞令,聲明斬殺我哈密軍一人,就有兩個金币的賞賜。”
阿大皺眉道:“我們作戰的目的其實就是爲了拖住穆辛,給大王更多的準備時間。
如果他走了,我們即便是奪下于阗也沒有多大的作用。
哈密國的國策就是努力的發展精華地帶,羁縻四周,于阗國遲早要被羁縻的,現在,我哈密還沒有做好準備,奪下于阗沒有任何的用處。
另外,我很想知道,尉遲雷爲什麽會在塔沃城大開殺戒,我隻要他收尾,沒要他屠殺!”
鐵三百探出手烤着火道:“這件事我知道,塔沃城以前就是尉遲雷這一支的封地。
四十年前城破的時候,尉遲雷還隻是八歲的孩童,說來令人寒心。
當初城破的時候,殺尉遲雷族人最兇的不是喀喇汗國人,而是塔沃城裏他們昔日的部族。
尉遲雷本來好好地在收拾戰場,不知怎麽的,就發狂了,不僅僅是他發狂,跟随他的于阗王族老兵也發狂了,他們動手殺了塔沃城城主一家。
結果屠殺一開始,就沒辦法收尾,最後波及到了全城,屠城這時候已經沒辦法避免了。”
阿大皺眉道:“他應該是看到了昔日的仇敵,隻是,他知不知曉自己已經違反了軍令?
我哈密森嚴的軍令都不能讓他稍微抑制一下自己心中的仇恨嗎?”
鐵三百擡頭瞅着阿大道:“大将軍要斬殺尉遲雷嚴明軍紀嗎?”
阿大怒道:“就是因爲他的大屠殺,才暴露了我軍的意圖,讓穆辛有了警覺,明白我們現在無論如何都拿不下于阗,這才提前離開了于阗,尉遲雷罪不可赦!
尉遲雷什麽時候來東山拗與我們彙合?”
鐵三百瞅瞅已經發白的天邊道:“明日午時,他被玉素普咬的很緊,至少要打一仗才能脫身。”
阿大歎息一聲道:“他回來了就收繳他的兵權,至于如何處置,交給大王煩惱吧,我如果擅自斬殺大将,會讓大王很難做。”
鐵三百點頭道:“這樣也好,尉遲雷來于阗,目的在于煽動于阗百姓造反,現在這個目的沒法子完成了。
他在塔沃城殺了上萬人,于阗人應該沒人信他會善待于阗百姓了。”
阿大皺眉道:“尉遲雷年紀大,經曆過于阗國滅亡的慘劇,有些事忘不掉正常,如果來的是尉遲文,或者尉遲灼灼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鐵三百也跟着歎息一聲道:“都是多年的老友,實在是不願意看他出錯,既然事情已經出了,就用檻車送他回哈密,如何發落就看大王了,這是我們這些老友唯一能做的事情。”
阿大重重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哈密軍律向來沒有人情好講,尉遲雷即便是回了哈密也沒好果子吃,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幫老雷最後一次,就在且末河把玉素普吃掉,他既然要報仇,就報個徹底幹脆。”
鐵三百起身道:“大将軍的意思是我們不再隐藏實力了?直接追擊穆辛?也跟着放棄于阗?”
阿大淡淡的道:“于阗現在對哈密來說連雞肋都算不上,除掉玉素普不過是順勢而爲,拖住穆辛東進的腳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從大王那裏傳來的消息來看,形勢對我哈密極爲不利,契丹人已經戰勝了高麗,大軍不日就要回歸。
契丹人連年征戰,國力困乏,即便是收到了高麗人的朝貢,也無力改變現狀,現在聽說我哈密富庶,難保不會起征伐之心,以劫掠哈密來充實國庫。
西夏人對大宋占領河湟也極爲不安,更擔心我們哈密與大宋結盟,共同讨伐西夏。
事實上我哈密與大宋結盟乃是闆上釘釘的事實,沒藏訛龐圖謀青唐失敗,想要打破僵局,自然會先拿我哈密開刀,隻有滅掉哈密,他才有力氣面對大宋的進逼。
這些事情很可能就會在三兩年之間發生,最壞的結果就是同時發生。
因此,大王才會在我們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下令攻擊穆辛,用進攻來訓練軍卒,從而達到優先消滅穆辛的目的。
這是在和時間賽跑啊。”
鐵三百吐出一口寒氣笑道:“該來的總會來,戰鬥就是了,不過啊,大将軍想要幫助老雷幹掉玉素普,我們必須在中午之前感到且末河,我這就派人去通知老雷,争取一戰解決玉素普。
他總是跟在我們後面,如同蒼蠅一般讨厭。”
天色大亮了,軍卒們陸續起身,很快,東山拗裏就滿是火堆,昨夜在寒霧中睡了一覺,雖然有睡袋取暖,頭臉上卻冷得厲害。
一個個搓着面頰烤火,等待夥夫們送早餐過來,一些感到饑餓難忍的家夥,取出平日裏不舍的吃的肉幹,發那個在火上烤一下,然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一點,再趕緊收起來。
吃過早飯之後,大軍就整裝離開了東山拗,向東進發,時間必須控制好,尉遲雷傳來消息,他與于阗總督玉素普的軍隊将在中午時分遭遇。
尉遲雷手中隻有兩千騎兵,參與屠城的就是這兩千騎兵,自從離開塔沃城之後,就被玉素普的軍隊緊緊的咬住,一路邊戰邊走,已經交鋒了四次。
如果再不能擺脫追兵,尉遲雷的兩千騎兵,很可能會被玉素普率領的三萬餘人圍困,最終飲恨于阗國。
尉遲雷非常的難過,之所以會落到現在的境遇,完全是自己的過錯,如果不屠城,自己的大軍會提前一天離開塔沃城,在騎兵全力趕路的情形下,沒人能追上他們。
不過,他并不後悔,如果時間倒流,他依舊會選擇那樣做,甚至做得更加的徹底。
于阗國與喀喇汗國的戰争已經進行了上百年,中間互有死傷,也互爲仇敵。
明知道對方是仇敵,那麽,戰敗之後仇敵會對你做什麽他有心理準備,如果勝利者是于阗國,他一樣不會對喀喇汗國的人客氣。
發生在仇人身上的事情無論多麽駭人聽聞,都在理解的範圍之内。
讓尉遲雷無法忍受的是家奴的背叛。
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塔沃城被攻破的時候,那些瘋狂的家奴是如何對待自己曾經的主人的。
尉遲雷記得自己的母親,那個優雅的有一雙巧手的女人是如何被那些家奴用石頭活活砸死的。
他更加記得自己儒雅的父親,那個繪畫技法已經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男子,是如何被那些奴仆們打的頭破血流最後丢進熊熊燃燒的火堆裏面的。
優雅的母親死了,儒雅的父親死了,忠心的管家死了,而那個背叛了主人,殺死了主人的管事卻活的好好地,年過八十依舊童顔鶴發!
在看到那個老奴的那一刻,尉遲雷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舉起長刀的。
清醒過來的時候,塔沃城已經處處冒煙,屍橫遍野,明知道這樣不妥當,尉遲雷卻覺得痛快無比。
大軍已經吃了飽飯,靜靜的留在苴末河邊等候斥候禀報玉素普先鋒大軍的位置。
一旦玉素普的先鋒大軍進入三十裏範圍之内,大軍就會迎頭痛擊。
在這片平原上給玉素普一個難忘的教訓,這一次,尉遲雷打算動用火藥彈和猛火油。
拉赫曼背着大弓不斷地奔馳在軍伍的前方,不斷地大聲爲軍卒鼓勁。
軍卒的大吼聲震耳欲聾,戰意高昂。
尉遲雷忽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将軍,如果能在這一場戰争中死去,或許是最幸福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