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秋日短暫而多彩。
漫山的紅葉剛剛變紅不久,美麗的樹葉上就鋪滿了白色的霜花,這讓紅葉變成了霜葉,紅的發紫。
歐陽修看起來很辛苦,總是咳嗽,張風骨來看過,隻說偶染風寒,疲勞過度,休憩一段時間就會複原。
病人一定要少說話,多喝水,然後多睡覺。
可是歐陽修不是這樣,他總是不肯安靜下來,即便是不斷地咳嗽,也要把自己的建議跟鐵心源說清楚。
“但凡是開國之時,百姓窮困,官府給百姓提供農具和種子,而後從來年的收益中歸還,這确實是一條良策。
北魏拓跋宏用過,隋文帝用過,唐太祖李淵用過,我大宋自然也用過。
可是,這樣的國策隻适用于一時,而不适用于一世。更不适合用在我哈密。
哈密之地物産豐富,耕地廣闊,一戶百姓所受公田乃是大宋的三倍有餘,也不缺牛馬,山川水澤鳥飛魚躍,食物得來容易,百姓耕作一年,就能安家立戶衣食無憂,耕作兩年自然就能步入小康。
此時,官府應當收縮扶助範圍,并且開始收回第一年給農戶的扶助錢糧。
如果繼續加大補貼,就會在國内産生出大量的懶漢來。
這一點,在宋人和漢人身上表現的還不明顯,他們對财富的渴望是沒有盡頭的。
可是,那些回鹘人就完全不同,他們隻要看到家中還有食物,就不會想着去勞作,甯願在曠野中閑逛,也不肯繼續勞作讓自己變得富裕起來。
如果隻是少數人,老夫自然不會擔憂,可是,這樣的人在回鹘人中非常的普遍。
最可怕的是回鹘人的數量占據了我哈密人口的六成五還要多,他們如果不知道進取,哈密想要變成最富裕的國家基本上就沒有希望。
霍賢預備啓動第三次扶助政策,老夫以爲不妥,大王這些年對哈密的投入不是過少,而是過多。
大王,無窮的補貼隻會養出很多懶人來,此風斷不可長,唯有獎勤罰懶,才能讓哈密國的百姓人人争先,以富裕爲榮,以窮困爲恥。
勤儉持家,積極向上才是一個強國能夠長盛不衰的基礎,我們需要從一開始就給百姓不停地灌輸這樣的理念,夯實我們哈密的立國之基。”
鐵心源點點頭道:“國相說的在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如果一個人才從根子上長歪了,也就不可能成材了。
霍賢先生新任國相,他想借用補貼來提高官府的威信,也在情理之中。
先生不必擔憂,霍賢提出的新年補貼,我隻同意了冬季的取暖補助,其餘的并未同意。
呵呵,無論如何本王也要給我們新上任的國相一個臉面,表示一下支持之意。”
歐陽修的眉頭依舊緊鎖,張嘴想要說話,被鐵心源阻止了,隻好一口口的開始喝早就煮好的梨湯。
爲了緩和一下氣氛,鐵心源從旁邊的盤子裏取出一塊晶瑩的糖塊對歐陽修道:“先生請看,這種糖塊乃是我哈密自産的好東西,您想不到吧?”
在一邊服侍的蘇轼連忙從盤子裏取出一塊糖塊放進歐陽修的嘴裏。
歐陽修品嘗一下,笑道:“好東西啊,能否出大宗的貨物?”
鐵心源笑道:“這種糖塊是從甜菜裏面提煉出來的,前年的時候有波斯商人從西大食海帶來了種子,我母親在王室花園裏種植之後,收獲驚人。
今年就多種植了一些,交給将作營之後,他們先是制造出糖霜,然後用黃泥,木炭,将顔色不正的糖霜提煉成潔白如雲的糖霜,最後放進木桶,連上棉線,沒想到糖霜就凝結成了這種模樣。
張風骨拿走了一些糖塊和藥,據他說,這種糖塊味甘、性平,入肺、脾經;有補中益氣,和胃潤肺的功效。
還有養陰生津,潤肺止咳,對肺燥咳嗽、幹咳無痰、咯痰帶血都有很好的療效。
聽說先生咳嗽不止,我就取來一些,希望先生能早日康複,一個健康的先生,是我哈密百姓的福氣。
另外,我預備把這種糖塊叫做冰糖,先生以爲如何?”
歐陽修笑道:“甜如蜜,色如冰,稱爲冰糖恰如其分,老夫病體康愈之後就準備回大宋,這樣的好東西,大王不妨給老夫裝上幾車,回到東京之後也好哄哄小兒輩。”
鐵心源笑道:“這是自然,先生回程之時自然要有百車相随,否則,一旦先生帶着空空的行囊回到東京,日後還有誰願意來哈密這苦寒之地。”
歐陽修呵呵笑了兩聲,正色道:“苦寒之地?哈密的冬天确實冷,然則,老夫卻沒有感受到多少寒意,出則有上百護衛随行,入則有高樓華廈,忙時廢寝忘食,閑時,有醇酒美人。
這裏的生活比老夫在東京的生活還要豪奢幾分,誰敢說我哈密乃是苦寒之地?”
鐵心源沉默了片刻道:“東京米貴居之不易,兼之人心不古,煎迫過甚,真希望先生就長居在這清香城,不論是修心養性也好,閉門著述也罷,至少能落個清靜。”
歐陽修微微的閉上眼睛,鐵心源的一番話讓他感到暖和,他聽得出來,鐵心源是真的不希望他離開。
在哈密不覺已經快要三個年頭了,他親眼看着哈密從窮困破敗的撮爾小國變成了一個人人向往的繁華勝地,若說他對這裏毫無感情可言,那是騙人的。
“不知道今年會有多少黃羊從清香城回歸天山?”歐陽修的聲音很小。
鐵心源歎息一聲道:“不論有多少,都會平安的經過清香城回歸天山。
想要恢複往日的盛景,非一朝一夕之功。”
歐陽修點點頭,睜開眼睛看着鐵心源道:“大王應當看好霍賢,他們來意不純。”
鐵心源笑道:“王介甫的故智重現而已,一切盡在掌握中。
隻是公主也預備回東京省親,這一路上就拜托先生照顧了。”
歐陽修瞅了鐵心源一眼道:“王世子也去?”
“犬子年幼,還離不得母親。”
“如此也好,哈密與喀喇汗的大戰已經開始了,王後與世子離開哈密,大王正好可以放開手腳大戰一場。”
“本王也正有此意,火藥的研制已經進入了第三代,操控八牛弩的人數也從十二人減少到了三人,神臂弩已經裝備到了隊正一級,弩炮的數量有足足六百架。
我很想看看穆辛彪悍的大食騎兵,勇猛的波斯劍士能在這些武器的覆蓋下堅持多久。”
“士兵,我們的士兵是最弱的一環,所有的武器都依靠人來操縱,沒有好的戰士做後盾,再強大的武器也不過是一堆死物。”
“這也是我最憂慮的地方,因此,才會派阿大阿二,他們率先攻進于阗國,才會派孟元直率先進駐樓蘭城。
隻有打一仗,才能檢驗出我哈密的真實戰力。”
歐陽修欣慰的笑了,鐵心源沒有因爲國力的提升就變得驕傲自大,他依舊和建國初期一樣小心謹慎。
隻有一直保持謙虛謹慎心态的人才能把自己的路走到最後,走到最好。
蘇轼送鐵心源出來的時候,鐵心源看着蘇轼一言不發。
蘇轼有些慌亂的避開鐵心源犀利的目光低着頭道:“家父年邁……”
“你不用多解釋,在你心中,哈密依舊是一個由野蠻人統治的國度。
我雖然不清楚你的這種奇怪而無知的心态是從哪裏來的,你不留在哈密見證一個帝國的誕生,恐怕是你這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
蘇轼撓撓腦門道:“不後悔,不後悔,我已經看到了這個國家的雛形,就能在心裏構思出這個國家将來的模樣。
我不是看不起哈密國,是我自己不喜歡長久的留在一個地方,每天看着天山,冰川,看着荒原,牛羊,看着沙漠,胡楊,我已經疲憊了。、
需要新的環境來讓我重新變得活潑起來,或許,看慣了大漠,再去看看煙雨江南也不錯。”
鐵心源無奈的拍拍蘇轼的肩膀道:“你在哈密賺了不少錢,不如拿着這些錢去大宋做一個永遠的旅人,沒錢了就告訴我,我資助你遊曆。
隻是莫要去做官,你做官的下場實在是難以預料,我甯願你拿着錢自由自在的遊走在山川湖泊之間,也不願意看到你被人家四處發配,餓着肚子看世間景緻。”
蘇轼擡起頭道:“我當官沒問題啊,胡楊縣被我治理的不錯,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足足十二倍,還向哈密城遞解了十六萬擔糧食。
縣裏的學府已經具備,先生,學生的數量都已經達标,一年審結了六十八樁案子。
百姓樂耕,童子好學,民風淳樸,除了沒有做到路不拾遺之外,很不錯啊。
我今年的考評可是上等,你不會以爲是先生對我徇了私情吧。”
鐵心源額頭的青筋暴跳,強忍着要揍這家夥一頓的沖動低聲怒吼道:“在這裏,我縱容你,先生庇佑你,同僚幫助你,百姓尊敬你,我就算是牽頭豬放在胡楊縣什麽都不幹,也能幹出這些政績。”
鐵心源發洩完了扭頭就走,隻聽得蘇轼在後面大喊大叫“——你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