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士大夫喜歡騙人是出了名的,尤其喜歡從别人家偷東西,并且把這種事情認爲是一種雅趣。
據說有一位窮鬼書生中了進士之後,有錢人家邀請他去家裏小住,爲了表示對這家夥的尊重,特意用金碗銀杯來招呼他。
這家夥在人家住了半個月,禍害了人家一院子的丫鬟,臨走的時候還順走了人家的金碗銀杯,最後還在牆上留詩一首說什麽,他本是天上谪仙人,人間富貴如雲煙一類的屁話,被士林一時間傳爲佳話。
士大夫腦袋裏的是非觀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點鐵心源早就領教過了。
動不動就有士大夫騎着驢子一人進山去說服叛匪,告訴人家隻要投降就高官得坐駿馬得騎。
遇到聰明點的叛匪事情沒辦成,會被人砍掉腦袋,他們無怨無悔,一樣撈一個爲國盡忠的好名聲,他死一個人,全宗族都跟着榮耀兩輩子,屬于投入小,見效快的好買賣。
萬一事情辦成了,這就是一樁了不得的功績,一旦說起來那誰誰誰,匹馬入山,搖着羽扇舌戰群匪,最終用無上的智慧讓盜匪雌伏在他的靴子底下,隻要說起來這人來,誰不翹大拇指?
升官發财不在話下。
鐵心源從來就不相信士大夫說的話,那些相信了士大夫們的話,下山投降的叛匪,墳墓上的樹木種子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風一吹都能聽到大樹在嘶喊:“誤我,誤我”的悲慘之音。
太一神精丹的來曆太詭異。
後世這種能夠讓人飛升,強身健體的丹藥實在是數不勝數,光是腦白金之類的東西鐵心源這樣的狡猾家夥也買過很多盒子。
相比之下,霍賢當騙子當得不是很合格,歐陽修這種騙子幫手當得也不合格。
前面少了感情的籠絡,後面少了禮物的收買,中間少了花言巧語的誘騙。
直愣愣的拿出一個玉瓶就想騙走軍國利器,鐵心源覺得這實在是太侮辱自己的智商了。
孫思邈已經成神仙了,舉霞飛升的時候聽說十裏八鄉都紫雲彌漫,金光燦燦。
鐵心源私下裏總以爲老神醫是被自己煉制的毒藥給活活毒死的。
他上過化學課,知道雄黃這東西經過加熱之後就會在空氣中被氧化爲劇毒成分三氧化二砷。
這東西有一個通俗的名字叫做砒霜!
想到這裏的時候,鐵心源看霍賢的目光就多了幾分警惕,這家夥不會想要毒死他吧?
仔細想想,還真的有這個可能,站在霍賢的角度來看,毒死哈密王無疑是大宋掌握哈密最經濟,最快捷的方法。
孟元直看那個玉瓶的目光如同狼一般滲人,兩隻手一伸一縮的似乎非常的想要。
至于霍賢早就騙人騙的入戲了,玉瓶放在鐵心源面前之後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都被抽掉了,軟軟的靠在假山上心喪若死。
至于歐陽修則滿臉的羨慕之意,嘴裏念念有詞的不知道在嘀咕着什麽。
看樣子,不論是孟元直,還是歐陽修都認爲霍賢用太一神精丹來換取火藥配方是虧大了。
他們甚至認爲,這一樁買賣足以和戰國時期,蔺相如用和氏璧和秦王換取十五城的交易相媲美。
鐵心源不敢碰那個玉瓶,他很擔心霍賢會訛詐自己,屁股向後挪動一下,指着玉瓶問道:“孫真人煉制的太一神精丹?”
霍賢控制着自己努力的不去看自己的寶貝,哀傷的點點頭道:“此事一出,霍慶陽敗家子之名當傳遍天下。”
歐陽修歎息一聲道:“自古以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霍氏一門當被此物牽累不小。”
霍賢慘笑道:“霍氏一門原是雲陽大族,爲此物族人流散四野,慘遭荼蘼者不計其數,剩餘族人音信斷絕,且老死不相往來。
都說一人成道雞犬升天,霍氏一門先祖雖然保留此物四百餘年,卻無一人敢踏出那一步。”
孟元直着急的瞅着鐵心源,他很擔心鐵心源會拒絕這筆交易,一旦鐵心源拿到了這東西之後吞下去,萬一成仙,自己跟在後面說不定能占點便宜。
鐵心源再看看那個玉瓶,他看的很仔細,那個玉瓶在陽光下隐隐透亮,泛出一股淡黃色的光芒來,他非常的肯定,這個玉石瓶子絕對是一個好寶貝。
“君子不奪人所好!慶陽先生還是收起來的好。”鐵心源端起酒杯輕輕地啜飲一口。
霍賢原本微微閉着的眼睛猛地睜開了,憤怒的瞅着鐵心源,鼻孔翕張怒不可遏。
孟元直喜笑顔開,鷹隼一樣的目光盯在霍賢的身上,隻要鐵心源一聲令下,他就立刻沖上去拗斷霍賢的脖子,火藥配方自然不能給這個大頭巾,可是丹藥我們也要。
歐陽修咳嗽一聲道:“強取豪奪不妥。”
鐵心源放下酒杯笑道:“相國多慮了,鐵心源雖是馬賊出身,卻不會搶奪自己人的東西,即便這東西能讓人霞舉飛升,能讓人長生不老,我也不屑爲之。”
歐陽修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指着鐵心源道:“汝年紀甚輕還不能體會到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一旦體會到了,你就會發現除了生死,其餘皆是一片虛妄。”
鐵心源又瞅了一眼面前的玉瓶,眼中的厭惡之色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
“鐵某幼年時享受母親關愛,無憂無慮,少年時橫行無忌,肆意快活,現在西域稱王,縱橫捭阖,壯年當統禦十萬鐵騎橫行天下。
老來将會坐看風雲變化,無喜無悲,等到陽壽走到盡頭,自然會進入長眠。
這是何等的快活。
如今看人看的多了,越發覺得面目可憎,與天地同壽?如同石頭一樣的活着與死何異?
慶陽先生快快收起來吧,再看下去我就想一刀拍碎玉瓶,毀掉這個害人的東西。”
霍賢猛地擡起頭,似乎第一次認識鐵心源一般,死死的看着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作僞的痕迹。
很快他就失望了,鐵心源眼中的厭惡之意表現的極爲清楚,若是其他人,這時候早就把玉瓶收起來了,急躁一些的說不定會一口吞下去,鐵心源直到現在,也不過看了聊聊兩眼,他是真的不在意這個曠世寶貝。
歐陽修撫掌贊歎道:“好一個鐵心源!好一個哈密王,好一個鐵氏子。”
霍賢收回玉瓶縱聲笑道:“軍國重器高于長命百歲,哈密國将來若不能君臨天下,老夫就摳下這雙招子當泡踩!”
鐵心源淡淡一笑,朝霍賢拱手道:“歐陽先生再有一年就要回轉大宋,本王雖然不舍卻不能強留,我哈密國相一職就會空出來了。
本王想請先生屈就哈密國相,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霍賢笑道:“老夫給大宋當了一輩子牛馬,現在隻想和老妻過幾年安生日子。”
鐵心源搖頭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先生想要清閑恐怕隻是鏡花水月。
本王聽聞,此次征伐河湟已經掏空了太祖留下來的封樁庫,秦鳳路上的轉運庫,府庫,京兆府的東西兩庫更是消耗一空。
本王甚至聽說,先生連常平倉都動了。
作戰時,朝廷爲了安定軍心不會處置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現在,勝利即将到來,龐籍自然會直上九霄,先生該想想如何自處了。”
霍賢大笑道:“預料之中的事情而已。”
鐵心源微笑道:“嶺南之地四季如春,山水之美幾乎甲天下,先生如果要去崖州釣魚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隻是可惜了先生這一身的才學了,區區河湟之地如何能是先生人生的終點?”
霍賢啞然失笑道:“人才?大宋人才多如過江之鲫,老夫這樣的腐儒更是車載鬥量。
怎麽?大王看中了我這副老骨頭?
如果大王願意用火藥秘方交換,此生供大王驅馳有何不可,隻可惜大王連太一神精丹都……”
霍賢的話還沒說完,他的面前就多了以一張折疊起來的桑皮紙。
“這……”霍賢呆滞的指指那張紙。
鐵心源笑道:“火藥配方,如果不是先生把太一神精丹先拿出來了,這個秘方早就是先生的了。”
“那個……”
鐵心源站起身朝霍賢施禮道:“先生盡管拿着火藥配方回大宋複命,明年春日,本王在清香城恭候先生到來。”
說完話,鐵心源就拖着依依不舍的孟元直走了,非常的幹脆,不給霍賢任何拒絕的機會。
霍賢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歐陽修仰頭看着晴空也是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好半響,霍賢指着桌子上的桑皮紙道:“此物?”
歐陽修淡淡的道:“是真的,大王雖然是馬賊出身,說過的話卻從來都不打折扣,這方面堪稱君子。”
霍賢搖頭道:“我不懷疑秘方是不是真的,隻是覺得大王做事有買椟還珠之嫌。”
歐陽修笑道:“到底是不是買椟還珠要看大王如何理解了,如果重丹藥輕賢才,自然就是買椟還珠,如果重賢才輕丹藥,這四個字用在大王身上就不合适。”
霍賢探手收起秘方朝歐陽修拱手道:“歐陽兄在哈密這兩年過的可曾合心意?”
歐陽修看着天邊的白雲有些不舍的道:“不辭長作哈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