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賢是一個人才,而且是一個法家式的人才。
這家夥和商鞅,韓非,晁錯,王猛一脈相傳,是一個隻重實利,不計毀于的家夥。
二十年前考中進士之後,别人都忙着鑽營渠道想給自己找一個肥缺,他卻在酒樓上大發豪言——既爲士人,當擒猛虎,射天狼,補天裂,全金瓯,蠅營狗苟爲子孫謀,吾不屑爲之!
這話說完,他就被吏部派去了岷州當主簿。
人才難得啊。
岷州那地方胡漢百姓間雜,當地百姓多以采藥爲生,赤腳攀援大山行走如飛,宗族權力比官府的權力還要大,三兩天就會有一個官吏不小心被虎狼叼了去。
官府還不能深究,一旦認定岷州官吏是被當地人弄死的,隻要官府追究,人家就造反。
造反之後人全都進了大山,山高林深的官府不好捉拿,隻能和人家談判,給錢安撫勸他們下山,至于死掉的官吏也就沒人問了。
霍賢走了兩個多月來到岷州這個很小的州府上任的時候,正好看到岷州七品的府尊大人被人吊死在官衙上,已經九天了,屍體早就發臭也沒人收斂,隻有府尊大人的一個老娘坐在地上嚎哭,慘不堪言。
岷州的通判大人早就去了秦州求援,沒有三五個月一兩年的時間是不可能回來了。
霍賢這家夥穿上官服,把自己的告身文牒往官衙門口一放,然後就按照當地百姓的統一口徑說岷州知府乃是一個殘民誤國之徒,按照律例,應當斬首!
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耽誤刑律的執行,于是他就找那些宗族,部族們商量,要他們每家出些人來充當衙役,好把已經死掉的府尊再砍頭一次。
岷州當地的宗族部族們非常高興,覺得大宋朝廷終于給他們送來了明白的官員。
大家一起歡快的把府尊的屍體解下來,然後找了一個快刀手砍下府尊的腦袋用石灰香料腌制之後,就擺在府衙的大堂上當擺設,爲後來者戒。
霍賢埋掉府尊沒頭的屍體之後,就在最短的時間裏重新修定了兩稅法。
在他之前,大宋的兩稅法從未在岷州這種邊州之地開展過,每年隻能收上來微不足道的一點賦稅,其餘的賦稅都被部族和大家族給侵吞了,大宋稅賦在岷州名存實亡。
這一次編制春秋兩稅的時候,霍賢充分考慮了部族頭人和大家族主人的利益,決定開始對岷州所有農田收取夏秋兩稅。
其中,山地,溝壑,林地,牧場,墳墓這些以前不需要交稅的地方,也開始征收稅務。
岷州百姓一片嘩然。
前面的話聽起來非常的矛盾,因爲,部族頭人和大家族主人才是收稅的重點目标。
可是出乎所有岷州人的預料。
他們以爲這些部族頭人和大家族首先就會反對,并且會把這個該死的想要收稅的官吏繼續吊死在府衙上的時候。
結果,那些不可一世的部族頭人和大家族們卻異口同聲的贊同這個收稅方案。
不但自己帶頭交稅,還威逼其餘百姓交稅。
迷茫的岷州百姓在這些人的彈壓之下,乖乖的繳納了賦稅,霍賢專門查過,幾乎找不到不交稅的人。
當稅務繳納齊備之後,部族頭人和當地的大家族就來找霍賢了。
賓主一場言歡,各自大笑着回家了。
不知爲什麽,原本非常秘密的私分國稅的事情,被一個喝醉酒的部族頭人給不小心說出去了。
于是,霍賢再一次被頂在風口浪尖上,全岷州的百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一群不知道從那裏湧出來的人搶先把霍賢給捆綁起來,圍着他遊街示衆之後就丢下了一個懸崖。
霍賢在遊街的時候恐懼到了極點,涕淚交加的告訴所有人,他隻分到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錢糧,其餘的錢糧都被部族和族長們給拿走了。
還告訴那些百姓,這些年來,大宋從來都沒有收過大家一文錢的稅賦,真正害得岷州百姓窮困不堪的人是那些部族和大家族們,與大宋官府無關。
也不知道是誰,在混亂中告訴那些百姓,他們辛苦采來的藥材其實很值錢,多出來的部分全被部族和大族長們給拿走了。
百姓們見霍賢這個狗官已經被弄死了,心中的怒火無處發洩,又不知道是誰怒吼了一聲,不除掉部族和大族們,岷州人沒有活路。
于是,那些暴怒的獵人,采藥人,農人們帶着自己的武器就沖向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部族和大族的府邸。
這樣的暴亂整整維持了一個多月,直到大宋駐紮在秦州的大軍開進岷州之後,暴亂才慢慢的平息。
這一場暴亂下來,岷州的人口整整少了兩成,境内的所有大族和部族們不是逃走,就是被暴民給殺的幹幹淨淨。
他們的家産,也被暴民們一搶而空。
面對大軍明晃晃的鋼刀,岷州百姓們詫異的發現,那個被丢下懸崖的大宋官員,竟然好端端的站在軍伍中,還笑吟吟的向他們招手。
部族頭人和大家族的人死光了,霍賢就重新召集岷州各地年長的百姓,重新挑選裏長,糧長,他似乎忘記了岷州百姓曾經對他的不敬。
霍賢上任岷州從六品知府幹的第一件事就廢除了他三個月前親手編訂的兩稅法。
重新按照大宋律例征收兩稅,放開了河禁,山禁,準許百姓下河打漁,上山狩獵,采藥。
并且強制性的規定了各種藥材的最低收購價格,一時之間,岷州百姓議論紛紛。
同一時間,從秦州來的三家大藥材商人進駐了岷州,嚴格按照官府規定的最低價格敞開收購藥材,岷州從此大定,春秋兩稅執行無虞,勞役差役也被百姓們逐漸接受,他們總覺得如果再違逆這位新任的知府,他很可能會翻臉把大家暴亂時殺人的事情舊事重提。
岷州大治之後,霍賢親自披麻戴孝爲上任知府守靈,将上任知府的腦袋和屍身重新安置在一起風光大葬,至于上任知府的老母,霍賢一直供奉到老死,一時成爲士林佳話。
即便如此,霍賢和藥材商人們一手挑起的岷州大亂,死傷之重,後果之嚴重,依舊讓言官們極爲不滿,認爲牧守百姓宜寬不宜嚴,霍賢雖然是能吏,做事太過于苛毒,不和君子和光同塵之念。
霍賢擔任岷州知府整整一十二年……未曾升遷,也未曾離任……
自從歐陽修給鐵心源說了霍賢的經曆之後,鐵心源就一心想要把這個人留在哈密。
這樣的人才是自己極度需要的相國。
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和自己一起抗住将要到來的狂風暴雨。
有這樣的人幫自己守住老巢,哈密的大軍才能放心的四處征戰。
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而霍賢這樣的相國,更是百十年裏也出不了一個。
孟元直拿肩膀輕輕地碰碰已經陷入幻想的鐵心源道:“你别忘了,霍賢一心想要火藥配方。”
鐵心源笑道:“火藥配方拿到了,也要有合适的運作方式,不是拿到配方就能天下無敵的。
如果火藥配方能換到霍賢,我覺得很值。”
孟元直有些郁悶的道:“我這種主動靠過來的不值錢是吧?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火藥配方呢。”
鐵心源瞅瞅孟元直道:“你從來也沒問過阿!”
孟元直咬着牙道:“我要是問了你就會說是不是?”
鐵心源笑道:“你想知道嗎?”
孟元直黑着臉道:“不想!”
鐵心源和不情不願的孟元直碰了一杯笑道:“過了中秋,咱們的騎兵練成之後,你的軍中就要配備一個火藥作坊以供軍需,到時候你想不知道都不成。”
孟元直立刻眉花眼笑,重新和鐵心源碰了一杯酒笑道:“這還差不多,到時候你也不用告訴我配方,我隻要這個資格,不是想知道什麽配方。”
霍賢和歐陽修的争論也到了尾聲。
已經有些醉意的霍賢慘笑一聲道:“大宋得到了河湟,哈密國得到了青唐,富弼有開疆拓土之功,龐籍,韓琦有慧眼識人之能,狄青和楊文廣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軍功,你歐陽修也維護了你和哈密王之間的情義。
哈哈,唯有老夫,隻換來了滿頭華發,能與老妻歸隐泉林就算滿天神佛開眼了。
也罷,老夫既然當了趙家的官員,一生都在爲大宋殚精竭慮,如今,就剩下一把老骨頭了,看看還能不能爲大宋再換一點東西。”
說着話就搖搖晃晃的起身,端着酒杯來到鐵心源面前掏出一個古意盎然的玉瓶放在鐵心源的面前道:“孫思邈百歲後才進入玉華山煉就的太一神精丹,世間就這一顆,與大王交換火藥配方!”
鐵心源已經探進懷裏的手慢慢抽了回來,他以爲霍賢想用自己來換火藥配方,誰知道他卻拿出來了一個神經丹藥,他是怎麽想的?
一個破丹藥就要換取軍國利器?
歐陽修在一邊歎息一聲道:“老夫可以作保,此太一神精丹乃是真的。
孫思邈在玉華山用丹砂、雌黃、雄黃三味以堿醋浸之。武火鍛煉三年才成太一神精丹,丹成之後,就霞舉飛升,隻留下三枚太一神精丹,其餘兩枚下落不明,據傳霍家先祖得到了一顆,沒想到這個傳聞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