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間的老師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得英才而育之。
學生喜歡高明的老師,同樣的,老師更加喜歡一點就通并且能舉一反三的好學生。
同樣的課堂,同樣的教育方式,坐在下面的學生接受到的學問卻有天地之别。
有些學生輕輕松松的就把先生一天教授的學問全部吸收完畢,并且有意欲未盡之感。
而有些學生則瞪着一雙無知的大眼睛,隻想問先生說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鐵心源上學的時候,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先生眼中的寵兒,不論是在私塾,還是在王家蒙學,還是在太學,都是先生眼中不可多得的英才,至今,東京城裏的郭先生,都把鐵心源當做标杆告訴他後來的學生。
穆辛教授鐵心源的時間不長,即便是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裏,不論穆辛喜不喜歡鐵心源,至少,在教授鐵心源神學這一方面,他是非常享受的。
穆辛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自己已經七十五歲了,即便是天神如何的寵愛自己,也絕對沒有辦法活過一百歲的,争取再活十年,這是穆辛的一個奮鬥目标。
他有這方面的感覺,并且置信無疑。
穆辛騎在馬背上,看着身邊暴躁的阿丹,他甚至悲哀的想到,如果自己突然死了,阿丹這樣的傻瓜會被鐵心源活活的玩死。
身爲這兩個人的老師,他有資格下這個定語。
大軍兜兜轉轉,回到焉耆的時候,天氣已經轉涼了,尤其是博斯騰湖這樣的高山湖泊附近,青草已經漸漸地變黃,連接博斯騰湖的塔裏木河河道已經露出了怪石嶙峋的河床,一些小小的水窪裏,有擠得密密麻麻的魚在那裏相濡以沫。
這樣的場景維持不了多久,今天還看着它們相濡以沫,明天就隻能看到一堆發臭的魚肉。
小小的水窪,其實就是博斯騰湖的先兆。
這片水草豐美的牧場,在不久的将來,就會變成一片死寂的戈壁。
看到這一幕,穆辛就想起宋人賢者莊子說的那句悲涼的話語,與其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回到焉耆的博克圖汗,似乎完全失去了進取的野心,相比進軍哈密,他更希望回到八剌沙衮。
納賽爾和土庫曼人的野心已經非常的明朗化了,如果自己繼續留在外面,諾大的喀喇汗國,雖然不至于滅亡,分崩離析卻幾乎是一定的。
每一個王朝的衰弱就是從分裂開始的,強大的如同神祗的羅馬帝國,在分裂成東西兩部之後也很快就沒有了昔日的雄風。
塞爾柱土庫曼人如今正在進攻阿拉丁王朝,巴格達岌岌可危,一旦塞爾柱人攻占了巴格達,控制了阿拉丁,即便是穆辛這位智慧之王的地位也會不保。
到了那個時候,有誰還會在意自己這個爲了聖戰不惜萬裏奔襲的博克圖汗?
汗國的重心應該在西面,而不是來到貧瘠的東方作戰。
當這個想法在腦袋裏逐漸形成之後,博克圖汗就下令自己的三萬騎兵率先離開焉耆,回到八剌沙衮震懾自己那位野心勃勃的哥哥。
很奇怪,已經做好被穆辛質問的博克圖汗沒有等到穆辛,卻等到了哈密國兵出天山的消息……
博克圖汗最初以爲以爲哈密出兵的目标是自己,這讓他極爲憤怒,準備召回已經走了兩天的騎兵的時候,卻發現哈密的軍隊出了鬼谷口之後,就徑直向别失八裏殺過去了。
這樣的做法非常符合西域人的做法,在獅子美餐一頓之後,總有些野狗會獲得一點殘羹剩飯。
已經很久沒見的穆辛來到了博克圖汗的大帳裏,他來的時候,博克圖汗正在觀賞龜茲美人的歌舞。
博克圖汗邀請穆辛一起觀賞。
一曲舞罷,穆辛贊歎道:“龜茲舞姬爲天下之冠,真是名不虛傳,也就是這樣的族群,讓人舍不得清除他們,果然是一種可以長久生存下去的道理。”
博克圖汗大笑道:“一群沒有勇敢之心的下等人罷了,穆師爲何對他們有如此高的評價?”
穆辛大笑道:“大汗有所不知,大風來臨的時候,高大的樹木會被折斷,而那些野草卻會随着風勢搖擺自己的身體,爲了生存,不惜将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貼在大地上。
大風過後,巨大的樹木折斷了,而後枯萎了,這些野草卻會重新挺直身體,繼續沐浴在陽光下,吸允露珠。”
博克圖汗沉默了片刻,而後笑道:“我甯願活的如同這沙漠裏的胡楊一般,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我甯願在大風中挺直我的腰闆,哪怕從中折斷,也不願意彎下我的腰。
更不願意将我的枝葉變成針狀,将我的根抓在石頭上,任由牛馬踐踏。
我活着就要高大,挺拔,我活着就要看看遠方,迎接最兇猛的風暴,對抗最極端的幹旱,甯願大片的死亡,也心甘情願。
如此,才不負此生。
穆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天神,沒有誰能讓我彎下我的腰。”
聽完博克圖的話,穆辛歎了口氣,撫胸施禮之後就退出了帳篷,在他退出來的時候,他聽到帳篷裏又傳來激烈的手鼓聲。
“沒有人願意卑微,博克圖!你這樣驕傲,最終會害死你的。
你給了鐵心源時間,而這些時間将來一定會殺死你。
你和鐵心源不同,他爲了生存可以去充當蛆蟲,很早以前,我用極度羞辱的方式想要他忘記尊嚴。
結果,接受了屈辱,卻沒有丢掉尊嚴,将屈辱變成了仇恨。
博克圖你會爲今天所說的大話感到後悔的。”
穆辛站在大帳外面,對着帳篷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知道博克圖聽不見這些話。
這些話原本是要當面說的,穆辛從博克圖眼中看到了深深地煩躁和厭惡,多說無益。
阿丹即便是再蠢,也能看出自己的老師現在很不高興。
他這個時候沒心思考慮先生爲什麽不高興,總是把目光盯在一頂剛剛建立起來的大帳蓬上。
穆辛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看了一眼那頂懸挂着飛鷹旗子的帳篷道:“飛鷹山來的人是誰?王旗?納賽爾?”
阿丹高興地道:“穆師,阿伊莎來了。”
穆辛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阿伊莎是納賽爾的小女兒,也是哈桑親自祝福過的聖女,以幸運爲名,以神眷爲姓,也是納賽爾的眼珠子,她如何回來到戰火紛飛的回鹘?
穆辛來不及思索,一個臉上蒙着黑紗的嬌小神軀就跳躍着從帳篷裏跑出來,沖進了穆辛的懷裏,在她銀鈴般的笑聲下,陰鸷如穆辛也不由得露出慈愛的笑容,将權杖丢給了在一邊傻笑的阿丹,捧起阿伊莎的小臉道:“我的心肝,你如何會來回鹘?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應該留在飛鷹山和你的女伴們玩耍。”
阿伊莎揪着穆辛雪白的胡須道:“穆辛爺爺在這裏,阿伊莎自然會來,我還有好多的問題想要問穆辛爺爺。”
穆辛松開了阿伊莎的纖腰,卻拖着她的手一邊走一邊道:“幸運的阿伊莎有什麽問題問爺爺呢?要知道我的阿伊莎是天神祝福過的幸運兒,不該有任何的煩惱。”
阿伊莎反手抱着穆辛的胳膊道:穆聖曾經說過,學問即便遠在中國亦當求之,我是來看中國的。”
穆辛笑道:“這裏距離中國還有一萬裏,我的阿伊莎去不了。”
“可是,穆辛爺爺您也去過中國啊?我聽說契丹的武力非常的強大,那裏也非常的熱鬧。我很想去滿是湖泊和河流的地方去看看,飛鷹山滿是灰塵,髒死了。”
穆辛拍拍阿伊莎的小臉道:“我的心肝,中國和契丹是兩個國家,準确的說,現在的中國叫做宋國,契丹是東面的一個巨大的國家,宋國是南邊的一個大國。
兩者不可混淆,否則宋人會非常的不高興。”
“爲什麽?”
穆辛苦笑一聲道:“因爲優雅的宋人認爲,除了他們其餘的國家都是蠻夷!”
“蠻夷?什麽意思?”
“蠻夷的意思就是野人!”
“該死的宋人,穆聖說,不論是柏柏人,還是波斯人,都是可以教化的子民,他們是幹淨的,沒有污點的,那些宋國人憑什麽這樣說我們?”
穆辛拖着阿伊莎沿着博斯騰湖漫步,有些唏噓的對阿伊莎道:“某些方面來說,我們和宋人相比确實就像是一群野蠻人。
他們修建了巨大的城池,有最優美的文章,有志向高潔,品行端莊的詩人,有憂國憂民的皇帝,有純樸善良的百姓,那裏的繁華也隻有天神之地可以媲美。“
即便穆辛非常希望聖戰的聖火能夠抵達宋國,身爲一個智者,他卻不願意說一些昧心的話。
很多時候,穆辛說出來的話就是真理,這讓阿伊莎不好辯駁。
看到水位已經很低的博斯騰湖,阿伊莎指着湖面道:“大湖裏的水哪裏去了?”
穆辛笑道:“被一個宋人拿走了。”
“拿走了?怎麽拿?”
穆辛看着阿伊莎迷惑的眼睛大笑道:“自然是掘開了河堤讓塔裏木河按照他的意願流到他想讓河水停留的地方。”
“這裏怎麽辦?”
阿伊莎眨巴着大眼睛,朝四周看看,這裏有郁郁蔥蔥的森林,有綠草如茵的草地,她不敢想這裏變成死寂一片會是一個什麽模樣。
“魔鬼!”
穆辛愛憐的拍拍阿伊莎的小手道:“是啊,這個魔鬼如今是我們的敵人……”(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