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坐在戰馬上猶如戰神一般的男子在他面前似乎連腰身都直不起來,他站在馬前,對那個武将罵道:“糊塗!”
武将托着鐵心源從戰馬上跳了下來,彎着腰道:“這一農婦确實犯了天條死罪!”
黧黑的官員看看武将,指指遠處擁擠的圍觀者冷冷的道:“犯了天條自然該問罪,但是這一農婦并非你軍中軍卒,手中即便是有尖刀想必也另有緣由,你乃是武官,何來處置百姓的權力?”
武将把鐵心源還給了剛剛升起一點希望的王柔花,撓着自己的腦袋道:“不管是提刑司還是開封府來斷案,還不都是死路一條?
小侄不認爲伯父您會開一面。”
黑臉文官悶哼了一聲道:“國法一旦形成,自然要按律執行才好,雖說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但是皇權不容藐視,這是鐵律。
懷玉,你少年氣盛,今後萬萬不可再有這樣魯莽的行爲,你父親如今正在鳳州防禦使任上,多少人眼巴巴的看着他,希望他倒黴,你就任陛下侍衛親軍龍衛,萬萬不能有把柄被人捉住,否則就會牽累你父親。
這個婦人确實犯了必死之罪,但是她們孤兒寡母的着實可憐,你當街殺人,對你經後的官聲極爲不利!”
少年将軍躬身謝道:“多謝包伯伯教誨,小侄記下了。”
王柔花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事情發生了什麽變化,但是鐵心源卻聽得清楚,看到軍兵手上打着的旗号爲“宋”,再加上這兩人的稱呼,對史書熟撚無比的鐵心源如何會猜不到這兩人的身份?
他無論如何這兩位曆史上有名的人物,竟然一個殘暴,一個古闆,自己母子不過是躲在牆角躲避一會大雨,竟然會連命都保不住。
鐵心源怨毒的瞅着那兩個在雨傘下面交談的人,包拯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轉過身瞅了一眼站在雨中瑟瑟發抖的王柔花,走近兩步對她道:“汝之子老夫定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擔心。”
王柔花的淚水掉在鐵心源的臉上,如同外面的大雨一般,鐵心源的眼神冷冷的釘在包拯的臉上一眨不眨。
包拯稍微疑惑了一下,就搖搖頭把心頭奇怪的念頭甩掉了,子不語怪力亂神,自己确實不該多想,一個還未足年的孩子而已……
脖子上拴着鐵鏈子,王柔花抱着鐵心源被捕快拖出牆角,鐵心源忽然看到了一輛巨大的馬車正好停在不遠處。
馬車的車轅上站立着兩個彪形大漢,雖受大雨澆注依舊巋然不動,其餘侍立兩廂的軍卒更是如同雕塑一般一言不發。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十幾盞碩大的氣死風燈就已經把四周照耀的如同白晝。
原本安靜的鐵心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聲音凄厲至極,王柔花一想到孩子今後将沒有母親了,也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無論牽着鐵鏈的捕快如何拖拽也不起來,隻是抱着兒子坐在泥水裏痛哭。
襁褓已經濕透,剛才因爲害怕藏在襁褓裏的小狐狸如今因爲人多藏得更加小心了,調皮的尾巴總是在鐵心源的皮膚上刷來刷去,好幾次讓他的哭聲變得更加尖厲了。
哭聲終于驚動了馬車裏的人,一個披着蓑衣的拿着拂塵的人從馬車裏走出來,低聲和包拯說了幾句話,瞅了一眼坐地痛哭的王柔花母子就重新上了馬車。
不一會一個孱弱的青年人在巨大的傘蓋遮護下從馬車裏走了出來,親眼看了一眼王柔花母子,又擡頭看看黑暗的天空緩緩地對包拯道:“大災不斷,這是上天在警示朕,百姓受苦都是朕的責任。”
包拯躬身道:“陛下已經因爲大災下了罪己诏,天地自然會感念陛下一片誠心,來年自然風調雨順。”
青年人輕輕地咳嗽一聲道:“這些年朕已經下了三道罪己诏了,在上天的眼中朕恐怕已經成了罪人了。
算了,你們就少給朕造些孽,朕就心滿意足了,你認爲這對母子有能力威脅皇宮,還是有能力刺殺朕?”
包拯猶豫一下道:“沒有,然則法度的尊嚴還是要維護的。”
“殺掉這個農婦就能維護法度的顔面了?朕不這樣看,皇家這些年折損了三位皇子,朕這些年之所以沒有子嗣,恐怕就與律法過于嚴苛有關。”
包拯顧不得天上的大雨,摘掉鬥笠任由雨水澆的滿臉雨水大聲道:“仁孝乃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梁柱,國法就是大宋的立國之基礎,如何能因爲皇子出現意外就随意廢黜?請陛下三思!”
皇帝搖搖頭,指指城外道:“算了,朕今日看夠了百姓的屍體,實在是不想再制造一具了。
傳旨,今借我皇家屋宇一角,與她母子安身,包卿不得多言!”
青年皇帝說完話回頭瞅瞅坐在地上豎起耳朵傾聽的鐵心源,見她母子着實可憐,想起自己早夭的三個皇子心頭一軟,朝宦官揮揮手,就轉身上了馬車。
包拯上前一步命人解開鎖在王柔花脖子上的鐵鏈子笑道:“陛下仁厚,你母子得脫也是僥天之幸,皇城腳下不宜安家,老夫給你另尋一處好些的住所如何?”
把皇帝和包拯之間的談話聽了一個清楚的王柔花在清楚自己已經不會死掉之後,農婦的彪悍性子大發,抱緊了兒子大聲道:“我是陛下的子民,自然聽陛下的安排,我甯願在皇城腳下搭茅棚,也不願意住你給的大宅子!”
王柔花說完就抱着兒子就往牆角裏鑽,那個一直站立在旁邊的宦官笑呵呵的道:“這話在理!陛下給的哪怕是茅屋也比别人給的大宅子榮耀,這是五貫錢,是陛下賞賜你母子的。”
宦官說完話,不理睬尴尬的站立一邊的包拯,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披在王柔花的身上道:“這是咱家給你的,就爲你剛才說的那句話。”
王柔花喜孜孜的一手抱着兒子,一手攬過沉甸甸的五貫銅錢,不等她感謝那個宦官,眼前已經不見了宦官的蹤影。
包拯歎息一聲對王柔花道:“好自爲之吧!”
王柔花悶哼一聲,就拖着自己的賞賜重新回到牆角去了。
包拯環顧四周,瞳孔縮了縮,對身邊的捕快道:“除了那對母子之外,任何外人靠近皇城十步者,斬!”
捕快們轟然響應,來到皇城十步以外,揮舞着手裏的刀子吼道:“外面的人豎起你們的驢耳聽清了,府尹有令,膽敢靠近皇城十步者斬!”
王柔花回到牆角,把兒子重新放在澡盆裏面,搖晃着滿是雨水的腦袋得意的對兒子道:“哥兒,咱們家發了,現在有八貫錢了,你說我們就在這裏修一座小屋子住下來好不好?
其餘的錢爲娘給你留着,到時候一定給爲娘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回來。”
鐵心源張開沒牙的嘴巴,也跟着嘎嘎的笑,小狐狸見四周沒了那些人,跟着跳出襁褓,嘤嘤的朝王柔花叫喚。
王柔花得脫大難,心情自然是極好的,拿手扒拉一下小狐狸的腦袋笑道:“你也是個有福氣的。”
見兒子的襁褓已經濕透了,王柔花不敢怠慢,匆匆的取過換下來的襁褓,那個襁褓雖然潮濕一些,總比這套襁褓來的幹爽。
有了立身之地的王柔花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在很短的時間裏,不但用一張油布搭好了一個簡易的帳篷,還把所有幹爽的衣衫鋪在澡桶裏,帶着兒子和小狐狸跳進澡桶,準備睡覺。
天上依舊下着雨,不過雨勢已經小了很多,偶爾飄進城牆角落裏的水滴擊打在油布上蓬蓬作響。
王柔花坐在澡桶裏祈禱道:“七哥,這都是您在天之靈的保佑,您一定要保佑我們的孩兒長得牛犢子一樣壯實,好給您開枝散葉,傳繼香火,我也一定會努力地幹活,把我們的孩兒養大。”
鐵心源知道,這才是王柔花心裏最真實的一面,不管是皇帝,還是府尹,亦或是将軍距離自己都太遠了。
她甯可把剛才的那一幕當做丈夫顯靈的結果也不願意相信是那些官老爺們在大發慈悲。
這個道理是極爲樸素的,鐵心源從來都不認爲自己和母親靠在皇家牆角休息一下就是什麽大罪過。
即便是有,那也是不公平的。
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上一世的時候,自己最痛心的就是沒有把自己欠下的人情還完就來到了這裏,這一世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楊懷玉,包拯?皇帝,宦官?
還真是有意思。
王柔花執拗的把兒子總想探出來的腦袋塞回襁褓,又把小狐狸攆到一邊去,這才美美的把頭放在裝錢的包裹上,不大功夫就沉沉的睡去了。
鐵心源睡不着,一遍又一遍的試圖控制自己的舌頭來練習說話,身爲嬰兒最大的麻煩就是沒辦法和别人交流。
不過他練習說話不是爲了明天就跟母親開始對話,那樣的話會吓壞她的,也會吓壞東京城的人。
透過襁褓的縫隙,鐵心源瞅着黑沉沉的天空,露出詭異的笑容,字正腔圓的低聲說道:“我來了!”
王柔花的呼吸平穩,她已經睡着了,自然聽不到兒子在用古怪的腔調說話,卧在鐵心源腳下的小狐狸聽見了,疑惑的支楞一下耳朵,沒有再聽到其餘的聲音,就重新把嘴巴放在自己小小的尾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