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便是這個時候,秦國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水患,傾盆大雨連降七日,山洪崩坍,一如天崩地裂,大水連沒數城,百姓生靈塗炭,慘不忍睹。
蘇茵雖不曾親眼所見,但每每聽人提及這場水患都覺驚心動魄。
雨越下越大。
蘇茵的面色不由得泛了白。
馬車還在行駛。
他們入夜才出發,不過出了鹹陽城數十裏。
此事須得容華知曉。
“喚你們少主來見我。”蘇茵緩緩坐起,将衣衫穿好,一手撩開車簾,對着駕車的車夫說道。
見那車夫沉默不語,蘇茵接着又道:“便說蘇氏阿茵有要事相商。”
“是。”那車夫這才開口應道。
蘇茵凝神坐在馬車裏,清淡怡人的熏香令得她很快平靜下來。
“聽說你有要事相商?”不過片刻,容華便來了。
也不知他方才去了那裏,半個身子都染了濕了,他眉目清冷的很,一瞬不瞬的看着蘇茵,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
蘇茵見他身上都淋濕了,伸手将身上的薄毯丢給他,緩緩說道:“你先擦一擦身子,我再細細與你說來。”
容華見蘇茵一副凝重的摸樣,并不似在說笑。
他接過薄毯,擦了擦頭上的水。
蘇茵挪動了挪動身子,靠在馬車上,目不轉睛的看着容華,一字一句說道:“這雨今夜是不會停了,不止今夜,便是明日也隻會越下越大,會下上整整七日。”
容華眼瞳爲縮,不由得微微蹙起眉頭,看着蘇茵的眼中滿是震驚。
是的,他很震驚。
事關天象,便是容氏一族最好的相師,都不敢如她這般說的言之鑿鑿。
日月星辰之事,從來都是瞬息萬變。
他聲音帶着一絲沙啞:“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麽?”
他雙眸漆黑,如烏雲蔽日。
在他的注視下,蘇茵稍稍沉吟了一下,接着又道:“屆時水患肆虐,山洪崩塌,大水将淹沒一切,數十萬百姓生靈塗炭,會鑄就人間難得一見的慘象。”
蘇茵說着,字字落地有聲。
容華面色一變,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他雙眼微眯,一字一句說道:“蘇氏阿茵,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麽?”
将未發生之事,說得頭頭是道,可不是在預測未來。
若是這些話不過是妄言也就罷了。
若是真的……
蘇茵下颚微擡,目不轉睛的看着容華,輕啓朱唇:“我知。”
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
可如今她知道,便不能坐視不理。
失去親人的痛,她知道,所以能救一人是一人。
容華緩緩松開她,勾唇一笑:“我如何信你?”
蘇茵亦是緩緩一笑:“泾陽亦在其中,你可信不信我。”
便是這秦國百姓與他無關,可泾陽卻是他容氏一族的,他不能坐視不理,任由大水淹沒。
容華深深的看着蘇茵,他一直都以爲,自己已然對她了如指掌,知道她一些小把戲,更知道她不可見人的一些事。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面前的蘇氏阿茵,遠比他想象中的蘇氏阿茵複雜的多。
他知道的不過一些皮毛而已。
蘇茵自然知道,想讓容華接受這件事沒有那麽容易。
他一向謹慎,從不肯輕易相信别人。
而她說的又是這樣的事。
他不信她,也在情理之中。
蘇茵眯眼看着容華,嘴角一挑:“不若我們打一個賭如何?”
容華雖沒有開口,卻是凝神看着蘇茵。
蘇茵淡淡一笑,扭頭朝外面看了一眼,接着說道:“便以這雨爲賭,若是明日一早,雨停了,便是你勝,若是雨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便是我勝了。”
容華漫不經心的看着蘇茵,始終一言不發。
“如何?”蘇茵眼中帶着一絲挑釁,灼灼的看着容華。
“勝又如何?敗又如何?”容華挑眉看着蘇茵,自然是賭局,自然要有賭注,若是不然,還有什麽趣味。
“若是你勝了,我便不要你那萬兩黃金了。”蘇茵想都未想便開口說道。
因爲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會輸。
豈料,容華雙眼一眯,猛地湊到蘇茵跟前,勾唇一笑:“若是你輸了,便把你那顆冰冷如石的心給我如何?”
“好。”蘇茵說的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
容華忽然就笑了。
他朝着蘇茵微微擡頭:“阿茵,過來!”
蘇茵頓時擡起頭,滿目戒備的看着他,聲音泛着冷意:“作何?”
容華面上染了不悅“我不會動你的,過來。”
蘇茵看了容華一眼,往他跟前挪了挪。
容華面色放緩,一手朝蘇茵右手抓去。
“你這是作何?”蘇面色一白,驟然将手收回,一臉戒備的看着容華。
“把手伸過來。”容華眯眼看着蘇茵緩緩說道。
眼角眉梢滿是不容拒絕。
他臉上已帶了寒意。
蘇茵極不情願,但還是将手伸了過去。
容華一把抓住蘇茵的手腕,蘇茵剛想将手抽回,卻發現順着他的手,絲絲溫柔的氣息,順着她的手腕,向四肢百骸擴散開來。
一時之間,她整個身體說不出的舒暢。
“嗯。”蘇茵嘤咛一聲,竟緩緩的閉上了眼。
片刻,容華緩緩将手收回。
蘇茵才睜開了眼。
那瞬間,她難以置信的看着容華,她下腹消失好幾日的那團熱氣,又回來了。
這說明什麽?
說明她内力回來了。
容華看了蘇茵一眼,垂眸說道:“這一路不會平靜,你須得有自保的能力。”
蘇茵瞬間便明白了容華的意思。
那瞬間,她目不轉睛的看着容華,心中竟有些微微的酸楚。
她知道他話中的深意。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容華何嘗不是站在風口浪尖之上。
容氏少主,君王亦心生懼意的容氏少主,在足以遮天蔽日的光環之下,何嘗不是血腥湧動,滿身見不得人的污穢。
容華說着一頓,接着又道:“若是明日雨停了,我便會送你離開。”
蘇茵擡頭看着容華,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容華慢慢的垂下眸子。
很多時候,你能給一個人最好的東西,僅剩下放手,讓她離開。
這是何其悲哀!
他深知這一次回到青川,勢必不會太平。
那些腥風血雨,那些污穢不堪,他不願她看見,也不願她觸及。
一室沉默,再無人開口。
有了内力,蘇茵瞬間覺得渾身通暢,這幾日的疲憊,一掃而盡。
容華緩緩的閉上眼,靠在馬車上,他雙眉之間有淺淺的溝壑,一時之間,滿臉疲憊。
他說:“阿茵,爲我奏上一曲吧!”
蘇茵擡頭一看,才發現馬車之上竟還帶着一把琴。
那琴一看便不是凡品,通身烏黑泛着溫和的光,古樸厚重仿佛帶着遠古的氣息。
蘇茵伸手拿過那把琴,觸手的那瞬間,不由得微微一怔,這琴竟觸手生溫,仿佛活物一般。
她凝神一看,發現琴尾處用小篆刻着一個華字,想來是容華的琴。
“铮……”她素手一揚,天地間多了一抹琴音。
烏黑的夜,無休無止的雨,琴聲洋洋灑灑别有一番意境。
容華一向不喜歡張揚,随行的也不過七八個人。
能随身跟在容華身側的,都不是尋常的人,見多識廣自不必說。
“好琴技,竟與少主有一拼。”其中一人朗朗一笑,不由得開口贊道。
“就是這小小年紀,琴音之中竟帶着一抹滄桑,耐人尋味。”一上了年紀的老者,摸着花白的胡子,容華一向尊稱他爲宋老,他雙目泛着精光,若有所思的說道。
在場的人皆是知曉蘇茵身份的。
便是一向不怎麽喜歡蘇茵的長青,也凝神聽着,一臉舒緩顯然也陶醉的很。
蘇茵并未奏什麽曲子,她這人喜歡一向随心,所弾所奏不過此時的心境。
她琴聲悠揚,似雨夜朦朦胧胧的水汽,又似羽毛一般輕輕的拂過衆人的心,意境着實高遠淡薄,帶着淡淡的甯靜,又帶着淡淡的滄桑,别具一格的很。
容華閉着眼,蹙着的眉緩緩舒展開來,他慢慢的睜開眼,視線落在蘇茵身上,也不由得贊道:“幾日不見,阿茵的琴技又見長了。”
“在容少主面前不過班門弄斧罷了!”蘇茵一笑,她琴技雖好,可與容華相較,還是天上地下,她這人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容華也是一笑:“阿茵這人向來都甚有自知之明。”
他聲音一落,蘇茵面色一黑,不由得瞪了容華一眼。
他這人啊!
說出來的話總是能氣的人七竅生煙。
着實可惡的很。
蘇茵也使起小性子來了,她當下把琴一推,冷冷說道:“蘇氏阿茵,技藝粗鄙,免得污了容少主的耳朵。”
她氣鼓鼓的嘟着嘴巴,一副小女兒的嬌态,容華看着不由得心中一軟,眼神柔和了下來。
他笑着說道:“那裏那裏,阿茵當真琴技了得,沒聽到我這屬下剛剛盡誇你了。”
蘇茵冷眼瞪了容華一眼,才又彈了起來。
容華漫不經心的看着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更勝。
其實他更喜歡這樣的蘇氏阿茵,有血有肉,不似尋常那般,從容淡定到已然超脫她這個年紀的老成。
誰的成長不是血淚暈染。
她沒說。
他也沒問。
可他知道,在這從容淡定之下必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忽的,容華猛然坐直了身子,他一臉凝重,側耳傾聽了一番,不由得一笑,唇角盡是冷意。
“怎麽了?”蘇茵忍不住問出心中疑問。
容華淡淡一笑:“不過是有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