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孟春之月,海潮翻湧,波濤粼粼,海鷗翔集,帆船如雲。這裏是新江都的外海。
自去歲樓船新辟身毒,校尉辛慶忌定新江都之地,其後,安南都護府都護常惠遣其子威爲新江都守。
于是,番禹方面的艦船,接踵而至。
特别是那些龐大的捕鲸船,在過去數月中,趁着順風,從番禹起航,楊帆而至。
因爲,有人在這新江都的外海,發現了大批大批的抹香鲸、露脊鲸活動的痕迹。
于是,聞到了黃金味道的捕鲸船,聞風而來。
沒辦法,如今漢室對鲸脂需求極爲旺盛。
取其脂,煉其油,以爲燃燈之用。
從未央宮到普通市井闾裏,照明的需求無窮大,市場無窮大。
更不提,鲸油還可以制成其他種種産品。
譬如香皂、防凍油,乃至經過加工提煉後,用于少府的器械、水輪,爲潤滑之物,也可以用于軍械保養、甲胄除鏽。
鲸脂幾乎是萬能的。
所以,朝鮮王劉胥,依靠從扶桑海峽、朝鮮海峽中的鲸群,歲得數萬萬之利。
這還是丞相有令:禁捕懷孕、哺乳母鲸與幼鲸。
朝鮮、扶桑海峽中,常常有樓船艦隻巡邏,一旦發現有船違反禁令,輕則罰沒所得,重則沒收船隻,船主流放西域與胡人同耕。
不然,朝鮮王的鲸油買賣不知道能做多大!
但,丞相再怎麽霸道,手也伸不到這數萬裏外的身毒海來。
所以,自去歲九月以來,已有數十艘捕鲸船,跨越海疆,萬裏而至。
到了這新江都後,衆人驚喜的發現,此地無有封凍之憂。
隻消天公作美,便可日日出海。
真真是日進鬥金,數錢數到手筋疼。
唯一所慮,乃是這身毒之海,風浪無常,天時無定。
常常有船隻,因爲太過深入海疆,遭遇風浪傾覆,船毀人亡。
所以,吃了教訓後,衆人現在也隻能在新江都附近數百裏之地的海域巡遊。
‘廣安号’就是一艘正在巡航、尋找鲸魚的捕鲸船。
船長十二丈,寬三丈,上下兩重,乃是前年剛剛從江都造船廠之中下水的最新式捕鲸船。
其結構設計與構造,皆是請的樓船衙門最有經驗的船官設計,用了許多新式技術。
譬如六分儀、羅盤、千裏鏡等軍方器械一應俱全。
船首更是立有一架由絞盤驅動的弩機,乃是專門爲捕殺巨鲸所設計。
弩機巨大,堪比過去的床子弩,可射百步之遠,直入巨獸之血肉,箭頭上全是倒刺,一旦命中無論何等巨獸,都不能逃脫。
此刻,‘廣安号’便獵獲了一頭巨大的抹香鲸。
起碼十餘丈的巨大身軀,在海濤中掙紮翻滾。
海面已經被血所染紅,這巨獸已經窮途末路,奄奄一息,連再次下潛的力氣也沒有了。
船主楊漢看到這個情況,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千萬真是花的值!”
想過去他在朝鮮捕鲸,租賃朝鮮王提供的船舶,在萬裏海疆之中,需要不停尋找着海面上可能出現的任何巨獸蹤影,然後選中一頭體型合适的進行追蹤,最終,須得趁着巨獸上浮的時候,冒着生命危險,分乘小舟靠近,用長矛等系着粗繩的武器攻擊巨獸。
常常十次捕獵,也未必能成功一次。
而且,即使成功,風險也依舊巨大。
海浪、天氣、巨獸的反抗,都可能造成死傷。
哪像如今,腳下的巨艦,堅固可靠,隻要不遇到大風暴,就無有危險。
絞盤驅動的弩機,準确度相當高,特别是在百步外瞄準那些巨獸時,不說百發百中,起碼也是十中六七。
尤爲重要的是,鲸魚的體型,再也不受限制了。
所以,他們可以盡量的捕殺那些體型巨大的鲸魚,而不是和過去一般,隻能選擇合适的目标。
這可真的是天壤之别。
就像現在所捕殺的那頭抹香鲸,在過去,便是看到了也隻能放過——因爲風險太大了。
而如今,卻可以靜靜的等着它走向死亡。
然後就可以靠近鲸屍,從容的割取其身上的鲸脂。
就這麽一頭,足可提煉鲸油上百桶,價值數百萬!
想到這裏,楊漢就忍不住哼起了小調,心中想着:“在此身毒一載,足可抵吾過去數歲!”
“待過些年,吾便可以攜千萬之資,于長安購置宅邸,頤養天年,逗弄孫兒了!”
就在此刻,楊漢手中持着的千裏鏡中,卻忽然出現了一片雲帆。
接着,十餘艘巨艦,劈波斬浪而來。
數不清的巨帆,占據了千裏鏡中的全部視野,一面黑色的龍旗,隐隐飄揚于雲帆之間。
楊漢心中一驚:“朝廷終于是派了樓船來了!”
“卻不知是那位明公領銜……”
“旦看此陣容,想必定是一位公侯吧!”
于是,他連忙敲響了銅鑼,召集水手,吩咐道:“王師已來,爾等務必小心謹慎,日後不可再捕違禁之獸!”
“諾!”水手們互相看了看,也隻能是無奈的唱了個諾。
…………………………
張安世站在艦首,微微發白的胡須,在海風中搖曳,眼前墨綠色的琉珠,輕輕晃蕩。
他的心神卻忍不住飄回了長安。
去年七月,辛慶忌回朝述職,旋即被以身毒之功,封南安候,拜爲樓船将軍,秩比兩千石,食邑四千戶。
八月,宣室殿議事,在那位丞相的推動下,身毒都護府的結構被定了下來。
其秩比萬石,位比九卿,總責身毒内外事,負有内鎮不臣,外撫遠夷,宣王化于異域,布天德于海外的使命。
實際上,這就是逼一位卿大夫主動請纓,往鎮身毒。
而且,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就是沖着他這帝黨領袖而來。
所以,張安世推無可推,隻能被迫捏着鼻子,主動上書請求爲‘天子分憂,丞相理政’。
于是,秋九月,诏以‘扶危定策功臣、尚書令、萬年候張安世以執政鎮身毒,遷身毒都護府都護,賜節旄,許便宜行事,總督身毒内外之權,佐其上下事’。
簡單的來說,就是他這個帝黨領袖被踢出了長安,半流放的來了這身毒。
哪怕明面上說的再好聽,其實也是那位張子重在掃清奪權的障礙——至少張安世是這麽想的。
“諺曰:張子重之心,路人皆知……”大漢忠臣心事重重的感歎:“吾離長安,奈何天子誰佐!”
左右都是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人敢插嘴。
因爲,張安世是執政,且是丞相當年的結義兄弟,更乃是長期坐鎮于中樞,執掌大權的尚書令。
這些年來,他天天都是這麽個态度。
朝野上下,早已經見慣不慣。
曾有些人,想以此構陷,向丞相舉報‘尚書令圖謀不軌,陰謀作亂’。
結果,張安世屁事沒有,舉報者卻被‘遠竄昆明’,去了滇國,與滇王爲臣……
當然,也不乏有‘思念先帝’的大漢忠臣,暗地裏聯絡這位尚書令,欲要‘内發忠義之士,外交大将,以除賊臣’。
然後……
沒有然後了。
錦衣衛的三木之下,哪裏還有什麽活路?
總之,這位執政,自己思念先帝,自己心念漢室,自己忠心天子都是可以的。
但外人就不要想了。
正應了丞相曾說過的一句話:律法之下,人人平等,執政大夫,更加平等。
張安世發完牢騷,就恢複正常,扭頭對身側的辛慶忌問道:“此來身毒,往後武備戎馬,就要有勞将軍了!”
“不敢!”辛慶忌連忙行禮:“末将唯執政馬首是瞻!”
如今,辛慶忌已經是樓船将軍,算是正式成爲了他叔父辛武靈的接班人。
隻是能不能順利的繼承家業,卻還得用武勳來換。
須知,如今長安中樞,正在緩慢的變革。
自永始以來就一直穩定的十二卿大夫格局正在漸漸改變。
前年,韓王公孫遺辭世,丁緩接班。
去歲,樓船将軍辛武靈緻仕,徹底拉開了中樞換馬的序幕。
八月,大鴻胪于己衍緻仕,贈魏國公。
九月,尚書令張安世請出身毒,授身毒都護府都護,賜節旄,許幕府,拜爲身毒都督,總身毒内外大小事。
十月,廷尉丙吉辭任,出爲西域都護府都護,接着執金吾王莽緻仕,贈楚國公。
随着這些人事變動,一批新人,走馬上任。
故樓船别駕貢禹,權尚書令,接替了張安世的職位。
涼州刺史兼敦煌太守隽不疑權廷尉,京兆伊王吉爲廷尉左師,樓船别駕貢禹爲廷尉右師,丞相以天子诏下天下:法者,繩之準也,欲求繩準,豈不立師?今以廷尉左師,以釋民法,以廷尉右師,以釋刑法,天下刑訟,且以廷尉左右師之解釋爲判。
于是,命令王吉與貢禹,從天下刑法名家之中,各自推薦九人,以爲‘釋法博士’,總掌法律釋義與案例審查,凡有疑難,九人合議、投票以定。
于是,廷尉的結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所以,張安世所言:張子重之心,路人皆知。
倒也不是虛言。
隻不過,那位丞相所想的,并非篡位代國。
依然還是他的老一套路子——時移世易,變法革新,以順時局。
用其本人的話說是:大人,時代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