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住在長安城城南的五槐街。
這是一條小街巷,攏共就那麽十七八戶人家,大都是那種破破爛爛的茅草屋,居住在其中的人們,起早貪黑的忙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歸則歇息。
所以,若是外人來此,所見的隻是一個冷清而孤寂的小巷子。
與長安城其他貧民所居并無差别。
但,若是走到這巷子的盡頭,那麽,一片高牆便會映入眼簾。
高牆之後,五铢巨大的槐樹,拔地而起。
此時,正值盛夏,槐花開滿了樹冠,引來無數蜜蜂、蝴蝶與昆蟲争相來此覓食。
而在這些巨大的樹冠下,一間間屋舍,環繞着這五顆巨大的槐樹,層層疊疊的形成了一個院落群。
有些奇怪的是,住在這樣一個貧民區。
但這些院落群和其中的槐樹,卻從未受到過附近熊孩子們的騷擾。
五槐街的孩子,即使再調皮,也沒有人靠近這附近。
這不止是大人們教育的緣故,更是因爲那些院子裏,養着許多惡犬!
每每有人靠近,兇惡的惡犬,便瘋狂咆哮。
而這些惡犬,通常都沒有拴緊鎖鏈。
常常有惡犬掙脫鎖鏈,跑出來傷人,甚至曾有人被它們咬死過。
所以,在這五槐街甚至附近十餘個闾裏、街巷的百姓,都視這些槐樹下的院落爲禁地。
所幸,除了惡犬傷人外,這些院落裏住着的人,并不屑與周圍鄰居打交道,也懶得理會附近百姓。
他們總是乘着高大的馬車,往來街巷,來去匆匆。
隻要不靠近他們住的院落,見到那些遊蕩在其院落附近的惡犬趕快避開,倒不需要擔心爲其所欺。
蔡奇乘着馬車,在一位孟家派來的人的引領下,進入這條僻靜的小巷。
“貴主倒是挑了一個好地方!”看着車簾外,那一間間破破爛爛的茅草屋,蔡奇贊道:“頗有些隐士的風範!”
“足下缪贊!”那孟家人道:“不過是祖宗起家之所,子孫不敢擅棄!”
蔡奇聽着,也隻是笑了一聲。
因他清楚,此人純粹是在放屁!
孟家敢搬出此地嗎?
他們是不敢的!
他們隻能蜷縮在這種地方,這種被大衆目光與視線忽略之所。
隻有如此,他們才能借助有心人的庇護與遮掩,逃脫官府的制裁。
不然的話……有死無生。
孟家人看着蔡奇的神色,自知他的想法,不過他無所謂。
孟家已經習慣了,他們也享受這樣的外界看法。
想了想,這孟家人對蔡奇拜道:“明公,在入府見我家主母之前,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與明公講清楚……”
“足下請說!”蔡奇笑着道。
“我家主母,國色天香,即使當年傾國傾城之李夫人,亦遠遠不能比……”孟家人道:“故,明公若見主母,切不可直視,更不可私下議論我家主母容貌……不然的話……主母震怒,即便明公乃是趙國太傅,怕也難以承受……”
蔡奇聽着,頓時好奇了起來,問道:“何以如此?”
在他看來,即使那孟家主母真的如此人所言一般,國色天香,有閉月羞花之容,能傾國傾城。
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孔子尚且言:食色性也!
那孟家人見此,歎了口氣,道:“這就是您所不知的事情了……”
“我家主母,豔蓋長安,才識廣博,在吾孟氏諸子所看,這天下還沒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既然如此,我等自是不能讓任何人亵渎!”
蔡奇聽着,更加好奇起來。
不過他是做大事的人,所以點點頭道:“足下放心,吾必不敢有亵渎之意!”
孟家人聽着,滿意極了!對蔡奇再拜道:“多謝明公諒解!”
說話間,他們所乘的馬車,便從孟府大門駛入。
奇怪的是,孟家院子裏養的惡犬,如今乖巧的和貓咪一樣安靜。
它們靜靜的趴在院子裏的狗窩中,啃着主人們丢來的骨頭,不時發出滿足的嗚咽聲。
而在狗窩旁,喂着惡犬的孟家下人們,人人神采飛揚,臉色興奮不已。
“家人們,好起來了!”他們看着蔡奇從馬車中走下來:“今天來的可是趙國太傅,代表的是趙王等大王!”
“此事若成,主母必定成爲當年許負一般的人物,可操國家權柄于幕後!”
鳴雌亭侯許負,是漢家的傳奇人物!
以女子之身,而受高帝、太宗之厚遇,封亭侯而享公卿之祿。
便是其子孫,也很是不凡。
著名的大遊俠郭解,便是其外孫。
蔡奇卻不知這些事情,隻是,這些孟府下人看他的眼神,讓他總覺得很奇怪,渾身有些不自在。
好在,很快他就被那孟家人領着進了内宅。
一入内宅,蔡奇就見到了在宅門口,挂着一副牌匾。
牌匾上寫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蔡奇自知這句話的出處與含義。
隻是……
這孟家在長安城裏,素以操縱輿論,造謠傳謠聞名。
但他們堂而皇之的将之象征着儒家廣開言路,倡導言論自由的名言挂在内宅門口……作爲儒生,蔡奇感覺很不舒服。
但孟家人卻是驕傲無比,指着那牌匾,對蔡奇道:“明公,吾孟氏家人,素以聖人之法而行之……這百姓愚昧,士民無知,合該由吾等引導,使其爲天下,爲國家,爲社稷出力!”
蔡奇打了個哈哈,迎合了幾句。
孟家人聽着,滿意無比,于是領着蔡奇,走入内宅,來到一間雅室前。
他推開門,然後轉身對蔡奇道:“明公,我家主母已恭候多時!”
蔡奇連忙道:“煩請足下引薦!”
“明公請!”這孟家人于是帶着蔡奇,走入室中。
一入室内,蔡奇便聞到了一股讓他鼻子有些難受的濃郁脂粉香味。
他擡頭一看,卻見一個穿着大紅錦袍的婦人,橫卧于屏風之後,在這婦人身周,幾個嬌俏少女,端着蔬果,伺候在左右,不時與之嬉戲。
見到蔡奇來到,這婦人卻沒有和想象中一樣起身迎接,反而依舊橫卧于榻上,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
而周圍之人,包括那帶蔡奇進來的孟家人卻都是一副‘非常合理’的神色。
這讓蔡奇難免有些動怒了。
他是什麽人?
趙王太傅!
如今更身負趙王王命而來!
而那孟氏是什麽人?
不過一個藏匿于這僻靜之所,苟延殘喘的婦人而已!
講道理,便是親自出府十裏相迎,都不爲過。
如今,他堂堂趙國太傅,屈尊降貴,甚至不計較孟氏失禮,來到其面前,她竟大咧咧的躺在塌上!
這簡直就是……
蔡奇咬着嘴唇,錯非還要借助這孟家,他此刻已拂袖而去,然後将親自帶人來此,将這阖府上下,盡數抓去趙國,好叫他們知道什麽叫王法森嚴,何爲上下尊卑!
此刻,他卻隻能捏着鼻子,深深一拜:“趙國太傅蔡奇,奉我王之命,拜見夫人!”
這時,那橫卧于榻上的婦人,方才終于起身,命人撤去屏風:“太傅遠來辛苦,隻是妾身婦人之身,不便親迎,還望太傅恕罪!”
這婦人的聲音,蔡奇聽得有些耳朵疼。
主要是她的聲音,沙啞而略帶粗重,不似女子,反倒有些類似男子。
再擡頭直視此女,蔡奇頓時感覺自己的眼睛火辣辣的,就和進了茱萸的汁液一樣難受!
什麽國色天香,什麽傾國傾城……
蔡奇趕忙低下頭來,強行按捺住内心欲要作嘔的沖動。
實在是那婦人太辣眼睛了!
便是傳說中的無鹽氏,恐怕也不及其現在模樣的一半辣眼。
醜這個詞,已經無法形容此女。
一般醜女,隻是面容醜陋而已。
不過是顔色不好,或者五官不協。
而這婦人雖然五官端正,膚色也算白皙。
可是,她的妝容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妝容。
她穿着大紅的裙袍,嘴唇用着一種鮮豔到刺目的胭脂,看上去起碼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偏偏她卻做着一副如同少女一般的‘嬌羞’模樣,但她根本不知道,當她如少女一樣‘嬌羞’起來的時候,臉頰左右兩側的肌肉凸起來,使得她的臉上仿佛憑空出現了兩塊顯眼的肌肉。
更關鍵的是,她的身體很胖。
起碼有個兩三百漢斤,都快趕上一般男子的體重了!
這讓蔡奇根本無法評價!
若是有後世網友在此,恐怕立即就要呼叫反坦克部隊,并驚呼‘喬碧蘿!’。
但偏偏,除了蔡奇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情,看着那孟氏主母。
“夫人之美,天下無出其右者!”那領着蔡奇進來的孟家人驚歎道:“果然,便是聞名天下的鴻儒,趙國太尉,亦見而慚愧,竟不敢直視!”
那孟氏主母聽着,嬌嗔的橫了此人一眼,讓其渾身戰栗,如蒙神恩,激動的手舞足蹈起來:“夫人看我了,夫人看我了!”
看他的樣子,仿佛哪怕下一刻,那孟氏夫人叫他去死,他都會甘之如饴。
蔡奇見着,聽着,感受着,心中的怪異與不安,越發濃厚,有種踏入了一個怪圈,陷入了一個此生都無法逃脫的夢魇的感覺。
但他哪知,這正是孟氏的家風與門風。
孟氏名言:不會造謠就不要當官。緊接着的就是——連自己都騙不了,怎麽騙天下人?
故而,對孟氏而言,他們會将他們編織的每一個謠言,哪怕再荒誕,也當成真的去傳播去宣揚。
别人信不信無所謂,他們信了就行。
而隻要十個人裏有一個人相信了,那麽他們編織的這個謠言便會達到目的。
更可怕的是,這些孟家人會自我洗腦,不斷循環。
所以,即使他們編織的謠言沒有達到目的,他們也不氣餒。
因爲在他們看來,這是世人無知愚昧,正需要他們去喚醒,于是他們會變本加厲的更加瘋狂的編造更加荒唐與無稽的謠言。
而對他們來說,編織與加工的謠言,一百個裏隻要有一個奏效就足可達到目的。
因爲,實踐已告訴他們,隻要有一個産生效果,其他的都會有人幫他們演繹成真的。
而且,其實這些他們所編織和傳播的謠言,隻是爲了掩護他們真正的目的。
不過是一種爲了擾亂對手視聽的做法。
一旦對手被他們所編織的謠言動搖軍心,陷入泥沼。
那麽,他們的殺手锏便會悄悄的遞到其緻命之處!
就像當年,他們幫助武強候莊青翟對付張湯,所用的就是先廣撒網,編織無數謠言,等着張湯反擊。
然後,從張湯的反擊之中,他們果然抓住了張湯的一個緻命弱點,一擊緻命!
一個區區小吏之弟的供詞,成爲了扳倒一位三公的鐵證!
孟氏之陰毒狡詐狠辣,由此可見一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