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之中,沉寂許久。
過了可能大約一刻鍾,也可能是半個時辰。
劉進忽然看向張越的眼睛,問道:“張卿想要一個怎樣的天下?”
這是他埋藏在心裏早已經存在的一個疑問。
因爲劉進發現,他越發的看不懂這個大臣的志向了。
開疆拓土?
治世安民?
名垂青史?
好像都是,卻也好像都不是!
從前,劉進見過的大臣和在書裏見過的名臣賢士,似乎都沒有這位現在大漢的英候鷹楊将軍,儒家公羊學派下一代的領袖,長安城裏,居延塞外,漠北荒原與漠南草原上的蚩尤将軍來的神秘。
等閑之人,若有了他的功績與權勢,恐怕早已經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了。
至不濟,也要爲自己和後代考慮,學學蕭何,學學留候了。
隻有他,即使身爲大漢鷹楊将軍,食邑萬戶的列侯,依然謹守本心。
不激進,也不後退。
不害怕,更不畏懼。
即使是如今,發生了那許多事情,也依舊不改其性。
“臣啊……”張越笑了起來:“從前,臣隻想守着自家一畝三分田,苟全性命于當世而已……”
那是他穿越之初的想法。
這個時代太危險!
稍有不慎死全家!
“但後來……”張越砸吧着嘴唇:“有些人,有些事,逼着臣隻能一步步走到現在……”
公孫賀父子、江充叔侄,還有那馬家兄弟、霍光、張安世、于己衍……
一個個人影在他眼前閃過。
一件件往事在他眼中浮現。
于是,他感慨了幾聲,擡起頭,迎着劉進的眼睛,不避不退,慨然道:“至于如今……”
“臣聽說,大丈夫,當提三尺劍,以斬不平!”
“而這天下不平事太多,這世間煩惱太多,怎麽斬都斬不絕,斬不光……”
“然而臣這人不信邪,總想試着,看看能不能見一個斬一個,見一雙斬一雙!”
“哪怕斬不光,斬不絕,也總好過将這些東西留給子孫後代煩惱!”
“至于這天下……”
張越看向那滾滾濃煙的冶鐵爐,看向那遠方田野,看向那田野之外的山川,他笑了起來:“臣早已經說過了……”
他按着腰間劍,道:“《山海經》有雲:地之所載,六合之間,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
“臣覺得這幾句有些啰嗦,就自作主張,改了一下……”
他靜靜的說着,仿佛在訴說着一個事實,又如同一位古代君子在立志一般:“日月所照,星辰所經,皆中國臣妾!”
“用臣聽說過的一句壯言而言,便是:明犯漢者,雖遠必誅!”
“至于能不能做到?”張越低下頭來,摸着自己的劍,笑了起來:“做了才知道,不做的話,永遠不知道!”
劉進聽着,細細揣摩,又仔細思量,一會覺得心潮澎湃,一會又覺得刀光劍影,一會又感到前途艱難,未來晦澀。
但……
他看着張越,這個當初意外遇到的‘朋友’,忽然問道:“雖九死其尤未悔?”
“雖九死其尤未悔!”張越點頭,鄭重無比,前所未有的嚴肅。
“那孤便陪卿走到底,去看看,卿的那個天下吧!”
張越聽着,感動無比,這天下,這世間,君臣相知,最是難得。
而更難得的是,善始善終!
有句詩說的好: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這世界,時勢造英雄,英雄更造時勢。
所以,張越鄭重的對劉進承諾:“使臣在一日,漢室霸天下!”
這是他連在天子面前也未給出的承諾。
劉進看着張越認真的樣子,忽然笑了起來,他掀開車簾,指向前方,道:“長安城,孤回來了!”
張越側頭看去,卻見遠方視野盡頭,長安城的輪廓隐隐在望。
于是,這位在戰場上面對匈奴十萬大軍面不改色的鷹楊将軍忽然莫名的緊張起來。
心底不由得浮現起一句詩:近鄉情更怯!
而劉進比他更甚。
和張越不同,劉進這番回京,除了随從侍衛扈從外,還帶回了十數名各色女子。
龜茲的公主,樓蘭的絕色,精絕的胡姬,乃至于大宛的貴女……
俱是身側那位大臣,拉郎配硬塞過來的。
這還不包括,已然将要嫁來大漢的烏孫公主。
而理由,自是‘爲了天下,請殿下犧牲’。
天下面前,劉進即使不願,也隻能低頭。
然而,如今,他卻莫名的心慌起來,害怕見到自己的祖父、祖母與母親。
“進兒,汝欲爲幽厲?”
隻是想着老祖父那嚴厲的眼神,劉進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記得,當年,父親不過是在一個趙國歌姬那邊纏綿了一個月,就被老祖父叫去玉堂殿一頓訓斥。
據說,當時,天子咆哮之聲,震于宮阙,他父親隻能唯唯諾諾,頓首免冠謝罪而已。
事後,那歌姬據說便被祖父賜死。
便連彼時在世的趙敬肅王,都因那歌姬而被罰去了一年封國租稅。
如今,他這個太孫,帶回十幾個胡女。
老祖父會不會氣的眉毛胡子都翹起來?
忐忑中,前方,天子旌旗,已入眼簾。
浩大的車陣,從視線中延綿到天際。
粗粗看去,足有數萬,甚至十餘萬百姓、士民、公卿,在這長安城外迎接他與張子重歸來。
劉進長籲一口氣,歎道:“張卿,孤這次估計要被卿害死喽!”
張越聞之,自知劉進擔憂什麽?這一路上,劉進已經與他念叨了不止一回,便笑了起來:“殿下放心,天子便是責罵,也隻會責罵于臣,卻與殿下無幹!”
“何況,此事,陛下隻有獎賞……絕不會有半分責罰的……”
“夫昏姻者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這是先王先聖的道理!”
“而殿下以一己之力,而合數國之好,結天下之良緣,功在當代,澤于後世!”
這是沒錯的!
劉進現在可能還感覺不到,但很快他就會明白,他的‘犧牲’意義何其重大!
劉進聽着,垂下頭去,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他悠悠問道:“卿之子,就要滿兩歲了吧?”
張越點點頭,望着車簾外,歎道:“是啊,馬上就滿兩歲了……”
當初,漠北戰後,那個小子呱呱落地。
張越卻是隻抱了一抱,就匆匆忙忙的踏上了前去河西的路。
轉瞬就是兩年,除了嫂嫂與金少夫寄來的書信,訴說着家裏長短,以及那個小子的變化外,張越對其一無所知。
甚至連他什麽時候走路了,何時會說話了,都不知道,也更未親眼見證。
而張越如今不止那一個孩子了。
去年,楊孫氏在漠南爲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爲張桃桃。
然後,淳于養也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然而……
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張越都沒有見過。
這令這位在西域威名赫赫,足可止小兒夜啼,讓匈奴人寝食難安的張蚩尤,在此刻眉頭緊鎖,心情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見到了妻兒,結果卻發現已如陌生人一般。
車馬繼續前行,沿着馳道,來到了那旌旗飄飄之所。
于是,禮樂大作,編鍾齊鳴。
出車之歌,唱響于曠野之中。
張越于是和劉進連忙整理衣冠,而随行的大軍,則高舉着自己的戰旗。
然後,張越先下車,再單膝跪地,将劉進請下來。
君臣兩人邁步走向前方,那旌旗飄飄之所,天子攆車禦駕所在之地。
而等待他們的,則是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與雀躍之聲。
便連那些公卿列侯、勳臣外戚、博士禦史,也是一般。
自有漢以來,傳奇之盛,舍當年之衛青霍去病外,就如今這歸來的大将爲最!
張蚩尤三字,已是勝利的象征。
而勝利,無論是誰,都會喜歡。
因爲那不僅僅是利益,更是土地、人口、權勢與财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