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的使者尚未出發,前方戰場的戰鬥就已經停止了。
數以千計的大宛人,放下了武器,跪在漢軍騎兵面前,以額貼地,瑟瑟發抖的祈請着這些可怕的騎兵不要殺死他們。
甚至有不少蒲類騎兵,因爲來不及逃跑,也跟着跪在地上。
漢軍騎兵已經拿着馬刀,穿梭在其中。
隻有不到一千多的蒲類騎兵與數百名大宛潰兵,狼狽不已的逃回了匈奴大陣,然後就和死人一樣攤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西域各國的君王們,見到此情此景,心中的小算盤瘋狂撥動了起來。
但烏孫的小昆莫泥靡心裏面的小算盤,比這些人撥的更快!
“漢人竟強大如斯!”泥靡看着前方戰場,内心的驚懼指數瘋狂上升。
他甚至在心中起過回國後立刻聯系匈奴,兩國重啓盟約,共同對抗漢朝的想法。
但這個想法,隻存在了不過一秒鍾,就被他徹底的掐滅!
因爲……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一個國家比其他國家要弱小,那麽就必然要挨打,要受欺壓。
若其比其他國家強大,則必然會引起其他國家的警惕甚至是聯合對抗。
但……
若其強大到其他國家加起來也不是對手的時候。
那麽,等待這個國家的隻有——其大軍所過之處,民盡箪食壺漿,其意志所及之處,天下歸心!
哪怕拿包洗衣粉當成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也會有數不清的狗腿子幫其洗地。
即使其祖上,惡貫滿盈,做盡一切人間惡事,也會被人當成世界燈塔,全球希望。
沒辦法!
打不過,就隻能跪下來跪舔!
不然,難道跳起來去吸引仇恨嗎?
所以,泥靡立刻就跑到漢軍陣中,帶着禮物,求見張越。
一見面,他就執外臣之禮,恭拜道:“外臣烏孫泥靡,恭賀上國戰勝兇頑!”
然後,就噼裏啪啦的一頓馬屁送上。
将今日之戰形容成爲正義戰勝邪惡,真理擊敗異端的偉大勝利。
更将張越與他的戰士們的壯舉比喻成爲西域的救世主,萬國的解放者。
馬屁拍完,泥靡适時的跪地叩首:“外臣誠惶誠恐,願請将軍憐憫,向偉大的聖天子求情,許下嫁一位大漢公主爲夫人!”
爲了顯得自己求娶帝國公主的決心,并彰顯誠意,這位烏孫小昆莫毫不猶豫的開出了他的條件:“若蒙不棄,外臣情願立公主爲左夫人,并以左夫人所出之子爲世子,更願以良馬五千匹、黃金五千金爲聘,并請天子遣太傅、丞相爲佐!”
這就是要無條件的向漢室靠攏。
甚至不惜破壞烏孫人長久以來的傳統,不惜主動邀請漢家官吏介入烏孫内政。
這幾乎就相當于泥靡承諾若漢願下嫁公主,那麽将來烏孫王國的内政外交甚至軍事就願意接受大漢帝國的指導!
這誠意不可謂不足!
便是張越都忍不住用贊賞的眼光看了一眼這位烏孫小昆莫,對他的覺悟非常欣賞!
反正,老劉家别的不多,公主帝姬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張越真心覺得,劉家的帝姬恐怕都會喜歡這種差事。
在長安,她們不過是金絲雀。
出了玉門關,就是坐地虎。
但……
若就這麽答應泥靡,張越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于是,他想了想,對泥靡道:“若小昆莫能允諾,未來在烏孫國中,以漢五铢錢爲唯一法定貨币,并廢棄烏孫舊有文字,改以漢字小篡、隸書爲烏孫國家文字,此事,本将便應允下來!”
嗯,貨币與文字,是直接和金融、經濟、文化挂鈎的。
隻要泥靡答應下來,那麽别說嫁一個公主了。
便是嫁十個,張越都肯答應!
泥靡想了想,隻是稍稍猶豫便拜道:“外臣仰慕中國久矣,若蒙天子不棄,許烏孫行漢錢、漢文,外臣焉有拒絕之理?!”
在他想來,這隻是細枝末節的事情。
烏孫是沒有貨币這種東西的。
烏孫人的大部分内部貿易,都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階段。
隻有在對外時,才會用到黃金什麽的作爲結算。
因此,烏孫國内本就沒有什麽鑄币業,更不存在金融這種東西。
所以,立漢五铢錢爲法定貨币,在泥靡看來沒有什麽大問題。
甚至可能還有便利——這已知世界之中,誰不知道,除了金銀制品,最爲人接受和認可的就是漢人鑄造的五铢錢?
所以烏孫以漢五铢錢爲法定貨币,在泥靡看來,烏孫是賺了的。
因爲,從此以後,烏孫就可以和漢室綁定在一起了。
至于文字?
那就更無所謂了!
烏孫現在能識字的,有資格受教育的,都是貴族。
而貴族們自然是學漢字、背誦漢朝經典。
難不成烏孫人還能去學精絕人的楔形文字或者大宛人的字母文字?
烏孫可還沒有堕落到那個地步!
張越見泥靡答應下來,整個人立刻就笑了起來,走上前去,扶起這位烏孫小昆莫:“烏孫能有昆莫這般識大體的世子,烏孫社稷必當千秋!”
……………………………………
一個時辰後,匈奴使者持着代表求和的節旄,來到了張越面前。
來者正是多次來往居延的呼衍冥。
隻是,這位匈奴使者,如今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心氣,他整個人都是一副灰暗的神色,在張越等漢軍将帥面前,更是瑟瑟發抖,戰戰兢兢,哆哆嗦嗦,以至于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态度更是卑微到塵土之中,直接以外臣之禮,跪在張越面前磕頭拜道:“奉我主單于之命,匈奴使者呼衍冥,再拜漢鷹楊将軍英候張公:将軍文韬武略,當世無雙,匈奴上下敬服不已,願請将軍暫息雷霆之怒……”
聽着呼衍冥斷斷續續的将其使命說完,張越與他麾下諸将相視一笑。
所有人都知道戰争結束了!
因爲,匈奴人認輸了。
自漢匈交往以來,從平城之戰算起,迄今已經一百零六年。
若是趙将李牧與匈奴交兵算起,也起碼有百五十年了。
一百五十年來,匈奴人第一次正式低頭認輸,承認戰敗,并願意接受一切懲罰,隻求漢軍停止進攻!
僅僅是這個事情,在坐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大功一件!
不說人人封候拜将,起碼一個封君是穩了!
隻是……
比起這個,全殲西域匈奴主力,生擒李陵,滅亡西域匈奴,開疆拓土,無疑更讓人激動!
故而,張越身邊衆将都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看的呼衍冥毛骨悚然,寒毛倒立!
于是,他隻能眼巴巴的看向那位端坐在上首的漢朝大将,寄希望于這位蚩尤将軍大發慈悲。
就聽到那位蚩尤道:“識時務者爲俊傑!貴主,也算是人傑了!”
“既然如此,請貴使将本将的條件帶回去!”
“其一,貴國必須賠償無故襲擊大漢藩國烏孫的所有損失!”張越扭頭看着在一旁的泥靡,對其道:“正好,烏孫小昆莫也在此,此事,貴國且與小昆莫商議、決定!”
泥靡聞言,立刻磕頭拜道:“将軍恩義,下國上下感激涕零!”
無論怎麽說,在名義上,張越此番出軍的借口都是救援烏孫。
至于,他悄悄的将烏孫的地位從過去的盟邦下降到現在的藩國,這種區區小事泥靡不會放在心裏的。
烏孫人更不會!
這就是刀劍的力量!
呼衍冥聞言,自是頓首拜道:“将軍所言,我主豈敢不遵?!”
隻是出點血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反正,大宛人幾百年的積蓄都已經爲他們所擭取。
在來之前他已經得到了攝政王的耳提面授——隻要是錢和土地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因爲,現在的匈奴,已經不在乎什麽土地、黃金、奴隸了。
西方世界的大門已經向他們敞開。
隻要能穩住漢兵,那麽,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張越見着,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道:“其二,貴國需支付我軍此番出師的全部軍費!”
他揮揮手,叫人拿來一個算盤,在呼衍冥面前噼裏啪啦的打了起來,然後将算盤擺到呼衍冥面前,道:“大概是黃金十萬金、粟米麥稻一百萬石、奴婢兩萬人!”
“限貴主半年内給付!當然,也可以分期償付……”
說話間,幾個商賈就從張越身後鑽了出來,其中自然有着他的弟子袁常、王孫氏的代表以及長安、河西的豪商。
他們都是面露笑容,一副和藹可親的親切模樣,極爲貼心的向呼衍冥推薦着他們的方案。
在這些人的推薦與遊說下,呼衍冥終于接受了他們提出的一攬子解決方案。
僅僅隻需要與他們簽訂契約,便先期給付黃金五萬金,粟米麥稻一百萬石及兩萬奴婢,剩下的缺口他們便願意墊付。
當然,需要支付利息,非常優惠的利息,也就十一之利罷了!
此外,什麽九出十三歸之類的潛規則,也不得不遵守。
但呼衍冥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形勢比人強,他不答應都不行!
将賠款問題搞得,張越就笑着道:“接下來,便是大宛的事情了……”
“興滅國,繼絕世,此先王之教也!貴主想必也當知道……”
呼衍冥聽着,心裏面一咯噔,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來前,攝政王最擔心的也是此事!
興滅繼絕,春秋之義,孔子之所頌也!
這是漢人的正治正确,也是過去匈奴人之所以哪怕扣留漢使,也不會輕易加害的緣故所在。
因爲,他們知道,在這個大義旗幟下的漢人,哪怕擊敗匈奴,也不會滅亡他們。
會給匈奴留下根,留下國家社稷,甚至哪怕是單于,也不失安樂侯之封。
但現在,匈奴已滅大宛。
他們最怕的自然就是漢人提起此事了。
好在,呼衍冥來前,已經得攝政王提點,于是他不緊不慢的拜道:“将軍明鑒:大宛王銀蔡倒行逆施,禍亂國家,外臣等率軍伐之,乃是受宛人百姓臣民之邀,吊民伐罪,誅除暴政也!”
“今我主已除昏君,宛人感激,于是擁戴我主攝政王爲王……”
說完,呼衍冥從懷中取出十幾份帛書,呈遞給張越,道:“将軍請看,此乃宛人血書之吿文,及其臣民擁戴我主攝政王爲君的聯名書……”
張越笑着接過來,連看都沒有看,隻是随便翻了翻。
因爲他知道,這種東西,對已經占據了大宛的匈奴人來說,随随便便可以制造無數份。
但這些東西,說實在的,隻要他和漢室還沒有下定決心,滅亡西域匈奴的話,那麽隻是單純打嘴炮,這些東西還真的有用!
畢竟,如今的漢室,乃是公羊思想主導下的漢室。
公羊思想中,除了大複仇、大一統之外,最主流的思想莫過于,湯武革命,順天應人。
所以,吊民伐罪,從來久矣。
且那宛王銀蔡,又是獲罪漢室,早已經被定性的昏君、暴君。
雖然說,匈奴人在漢家看來也差不了多少。
這北虜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滅亡大宛,然後鸠占鵲巢,真的違和感十足。
但再怎麽樣,這也是正治正确。
張越不可能說,叫匈奴人吐出他們已經吃下去的肉。
這也不符合他的想法!
他還想着讓匈奴人爲王前驅,壞事做絕呢!
但,卻也不能不防上一手,留下點東西惡心惡心匈奴人。
所以,他想了想,道:“此事吾亦知之,不然,使者焉能至此?”
“但……依吾所知,宛王銀蔡,乃是僞王,宛人先王昧蔡有質子在長安,爲天子所養!”
“如今銀蔡倒行逆施,咎由自取,但宛社稷不能廢!”
“這樣罷!”張越起身道:“取宛都貴山城及周圍五十之土,複宛社稷!”
“此外,我國太孫殿下曾與烏孫昆莫有約,昆莫願意藥殺水以北之宛土爲其公主下嫁我國太孫殿下之嫁妝!故其土已是我太孫殿下之土,貴主不可侵奪,當完璧歸趙!”
“其他之地,吾國便不再幹涉,如何?”張越看向呼衍冥。
後者聞言,想了想,感覺這個條件已經和攝政王要求的差不多了。
于是不再堅持,長身拜道:“願從将軍之言!”
張越笑着點點頭,揮手道:“那貴使便速速回去通禀吧,本将軍在此等候貴使回複!”他笑着道:“可别讓吾等久等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