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個宦官蹑手蹑腳的走到正在閉門養神的天子身側,低聲禀報:“太孫方才去了石渠閣,與太史令司馬遷會……”
“哦……”天子睜開眼睛,問道:“司馬遷和太孫說了什麽?”
“這個,奴婢就不得而知了……”那宦官道:“因太孫殿下在會談時,屏退了左右……”
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要不要奴婢……”
天子瞪了他一眼,搖頭道:“此事爾等休要去管!”
“諾!”宦官立刻頓首。
“太子那邊有消息沒?”天子又問道。
“回禀陛下……”這宦官道:“太子近日據說消沉了不少,常常自顧哀歎……”
天子聽着,臉色立刻有些不好看了,良久道:“太子果然還是難改本性!”
不過是殺了他一個老師罷了!
就這個樣子?
想搞軟對抗?!
他可不會慣着!
“派人去雒陽,将太子召回來!”天子毫不猶豫的下命令:“就說是朝堂要問今歲冬日的治河之事!”
“諾!”
“去吧……”天子擺擺手。
“諾!”
待那宦官離去,天子悠悠起身,走到寝殿的門口,問道:“今日是誰當值?”
“回禀陛下,今日宿衛之臣乃是驸馬都尉趙充國!”有人答道。
“哦……”天子道:“去将趙充國叫來!再派人去執金吾官署,讓執金吾入宮來見朕!”
沒多久,一直在清涼殿偏殿裏待命當值的侍中驸馬都尉趙充國便受命而來。來到天子面前便拜道:“臣拜見陛下,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卻是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問道:“愛卿舊在河西,爲海西候部曲……”
“聽說,卿還是海西候發現和提拔的?”
趙充國聽着,心裏面立刻一咯噔。
他是李廣利推薦和提拔的人,這個滿朝皆知,海西候故舊的标簽,更是無可否認,這一點他清楚天子比誰都明白!
那麽爲何天子忽然提起此事?!
但他來不及多想,隻能靠着本能答道:“回禀陛下,确實如此,臣先本隴西人也,後臣父有罪,元狩四年爲遷令居,乃有臣也,及臣長乃從軍,爲海西候一卒,天漢二年從海西候征匈奴,會匈奴軍圍海西候,臣與同袍浴血奮戰,突圍而出,海西候感臣勇猛,乃舉于陛下,陛下賞識,故命臣爲大将軍長史守玉門校尉……”
“這些朕都知道……”天子忽然打斷趙充國的話,問道:“朕想知道的是,今時今日,卿心中是否依然視海西候爲上官?!對其懷有感恩之心,故行事多偏海西候?”
趙充國聽着,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連忙拜道:“海西候對臣固有恩義,但臣乃陛下臣,受陛下祿爵,故在臣心中,陛下如父母,唯孝而忠之,海西候……舊日上官,今日同僚,恩義雖在,卻不過私情而已……”
“臣安敢以私情而論公事?!願陛下明察之!”說着,趙充國便深深一拜。
“卿何必如此嚴肅……”天子忽然笑起來:“朕隻是随便問問……”
趙充國哪裏敢将這話當真,于是緊緊的将頭貼在地上,根本不敢出聲回答。
他很清楚,天子忽然問他這些事情,絕非無的放矢,必是有備而來!
天子卻沒有再說話,而是選擇了轉身負手而去。
趙充國聽着天子的腳步聲遠去,依然一動不動的跪在原地。
………………………………
半個時辰後,被召來的執金吾韓說,急匆匆的入宮,在這清涼殿寝宮門口,看到了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趙充國。
他眼中閃過一絲絲的疑慮與困惑,但他來不及想,也不敢去問,隻好提心吊膽的跟着宦官,進了寝宮。
一進門,韓說便看到了天子站在清涼殿的一側牆壁前,似乎正在看着牆壁上的地圖。
他立刻拜道:“臣說恭問陛下安!”
“執金吾來了……”天子笑着道:“卿近日來,可真是風光呐!朝爲海西客,暮登太仆門……”
“朝中三公九卿,列侯勳臣,人人争相宴請愛卿!”
“卿之人緣,連朕都羨慕納!”
韓說聽着,不知爲何,立刻就汗如雨下,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地。
對于執金吾來說,朝中的人緣一定是糟糕的。
蓋執金吾是天子的刀,是天子的盾,是天子的大棒,是天子的刑具。
曆代以來,曆任執金吾都必定是謗及滿身,天下皆敵的孤臣!
如先帝的蒼鷹郅都,以及當年的王溫舒,他的前任王莽,皆是如此。
“臣死罪!”韓說立刻脫帽頓首,他知道根本不敢辯解,也不能辯解,在這個時候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認錯:“請陛下嚴懲之!”
“嚴懲?朕爲何要嚴懲呢?”天子反問着,但語氣之中的味道,讓韓說渾身都不舒服:“卿又沒有犯法,祖宗也沒有說不許執金吾有朋友……”
“隻是……”天子忽然話鋒一轉:“卿在諸臣宴席之上,卻也未免太過驕縱了吧?!”
“朕聽說,廷尉随桃候趙昌樂,在宴席上因對愛卿稍有不敬,結果第二天,就有禦史彈劾趙昌樂爲官不正,屍位素餐,不可以爲廷尉……“
“朕還聽說,橫門大道,有一胡商,其以千金寶玉以獻卿,于是,執金吾官署都其在長安城中的作爲、活動,概不關注?!”
韓說瑟瑟發抖,趴在地上,磕頭道:“臣死罪,臣死罪!”
因爲天子說的,都是他做過的事情。
最近半年,他确實飄的太厲害了。
“念在乃兄的面子上……”天子轉身道:“卿請辭執金吾罷!”
“臣……”韓說聽到這話,整個人都虛脫了,半是寬慰,半是失落,他解下自己腰間的官印,頓首再拜:“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子聽着,一言不發,轉過身去,道:“韓卿啊……聽朕一句勸……”
“卿回邯鄲吧,不要再來長安了……”
“這長安對卿而言,已是是非地……”
“這是朕最後一次念及上大夫!”
“陛下教誨,臣謹記于心!”韓說重重頓首再拜。
…………………………
望着韓說踉踉跄跄的孤獨背影,消失在宮阙盡頭。
天子歎了一口氣,悠然的吟誦起來:“秋風起兮白雲歸,草木黃落西雁南飛……”
“朕終究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說着,他的眼神無比堅定起來。
作爲君王,他已經冥冥中有預感了。
所以,他必須爲子孫規劃。
齊恒公、趙武靈王、始皇帝等無數人的教訓,殷鑒在前!
春秋之中,更是有着鄭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所以,其實他明白,在他立太孫的那一天起,實際上,就已經注定了未來朝政的動蕩。
一旦,他不在了,太子與太孫之間的矛盾就會立刻顯現。
甚至可能直接引發一場大漢帝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内鬥。
縱然不會發生那種最糟糕的情況,但太子據的大臣與太孫進的大臣之間的鬥争,也必然導緻國家的分裂與動蕩!
所以,天子清楚,他必須替子孫掃平一切不穩定的因素,打掉所有可能威脅大漢帝國安定團結的因素。
“郭穰!”天子忽然轉身,對着一直在身後跟着的谒者令郭穰道:“你替朕去一趟河西!”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帛書,交給郭穰,道:“将此密诏,當面交給鷹楊将軍!”
“諾!”郭穰立刻頓首領命,然後轉身而去。
天子看着郭穰遠去,走到牆壁前,輕輕吹了口氣,将廊柱下的宮燈吹熄。
而在宮燈熄滅前的一瞬,燈火依然照亮着牆壁上的一副壁畫。
壁畫上,穿着冕服的男子,困于宮阙之中,他神情恍然,目光堅定。
而在他身前,一位大臣跪在身前,雙手呈着玺印。
而在這壁畫的角落裏,銘刻着文字,曰:伊尹迎帝太甲歸豪都。
需要指出的是,在此時此刻,當今時代。
伊尹、周公這樣的權臣,乃是偉光正的。
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認可這樣的情況。
這一是因爲,自戰國以來,天下就是這樣個情況。
主少國疑之際,權臣乃自攝朝政,代君理政,待君王成年,便歸還政務,自退三百裏。
數百年來,除了呂不韋等少數人曾企圖破壞這一遊戲規則外,其他權臣基本遵循了這個遊戲規則。
而且,曆史表明了——權臣想要篡位,是不可能的。
雖然曆史上也出現過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樣的例子,但那是孤例,而且是用了幾代人,花費百年才完成的事業。
自戰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完成篡國的事情了。
哪怕是功高如商君、田單,強如白起、呂不韋,面對新君的屠刀,也隻能引頸待死,最多逃奔外國罷了。
直到王莽後,人們才發現,原來還可以這樣子玩?
居然可以這麽快的篡國?!
自然……
大家都開始警惕起來,提防起來!
這第二,則是漢家本身的曆史所決定的。
高帝去世後,呂後當政,呂後去世,諸呂亂政,諸侯大臣共誅之,然後從代國迎立代王登基,是爲太宗孝文皇帝。
就是這樣一個從代國而來,毫無根基的君主。
即位一年,就連拉帶打,将權力從功臣元老手裏拿回來,兩年盡罷曾經迎立他的周勃陳平,三年大權在握,政令出于己心。
當今天子依然,元光元年,窦太後駕崩,權力就自動回到他手裏。
至于窦氏諸臣,除了跪在地上搖尾乞憐,别無他法。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毫不擔心權臣亂政。
更不懷疑權臣能篡國!
因爲不存在這樣的環境和機會。
劉氏當國百五十年,恩威已立,隻要底層農民不起來造反,高層權臣根本動搖不了劉家的統治根基。
在此情況下,周公是聖人,伊尹也是。
他們代表了一種社會思想——如果皇帝不聽話,要敗壞國家社稷祖宗基業,那麽,忠臣們就應該學習周公伊尹好榜樣,阻止這個昏君的肆意妄爲。
故而,伊尹可以放太甲,周公也可以先驅逐厲王,然後養大厲王的兒子,立爲宣王。
而對當今天子而言,隻要皇帝依然姓劉,劉據和劉進又有什麽區别?
………………………………
一個時辰後,劉進就來到了天子面前。
“孫臣恭問皇祖父大人安……”他規規矩矩的跪下來拜道。
“進兒來了……”天子笑着讓人扶起自己的長孫,問道:“可是有事?”
劉進禀報道:“孫臣是來向大人請假的……”
“嗯?”天子奇了,問道:“進兒請假欲做何事?”
“孫臣近日讀史,觀祖宗行事……”劉進道:“高帝起于微寒,以布衣而得天下,故知百姓疾苦,民生艱難,于是以仁政而收天下之心;太宗皇帝起于代,自幼知百姓之難,常與太皇太後共過街闾,登基之後,固知百姓之苦,天下之弊,于是行田稅三十一,澤被蒼生;先帝孝景皇帝,雖生于王室,長于長安,衣錦玉食,然先帝常與梁王、代王等共遊關中,故其知百姓之事,官吏之貪弊……便是大人,亦常遊關中,與宿民間……”
“孫臣不才,猶願效之,請大人恩準,孫臣自長安而過扶風,越太行之險,渡大河之津,出于雁門,遊于河朔,觀祁連之風,見玉門之野……”
“孫臣以爲,不如此,不足以除孫臣之弊,不如此不足以令天下知我漢家劉氏子弟,非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之文弱之君……”
天子聽着劉進的話,滿臉歡喜,欣慰不已,待其說完,道:“進兒,果朕之孫,劉氏之種也!”
“朕準了!”天子道:“正好侍中驸馬都尉趙充國有過,就讓其戴罪立功,率羽林衛暗中保護進兒吧!”
“孫臣謝大人!”劉進高興不已的叩首領命。
天子眼中卻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還算司馬遷這個老頭子識相……”
他心裏悄然的将一個方案給放棄。
司馬遷他确實不敢殺!
殺了那個老家夥,是成全他。
但,司馬遷老了,要死了,他死了以後他的家人親朋故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