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的八月,氣溫漸漸涼爽起來。
秋風吹過田野,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稭稈堆,林立于視野之中。
道路兩側的空地,随處可見晾曬的粟米場。
五顔六色的粟米粒,看的人心花怒放。
驅車而來的人,更是眼睛都看的直了起來。
“居延豐收,看來是真的了!”從車簾縫隙之中,向外看去,朱安世感慨萬分。
河西四郡,皆是移民所建。
而且,曆史尚短,所以類似内郡那樣可以獨霸州郡的豪強世家,暫時沒有成型。
但同樣的,河西新土,有的是機會。
縱然是布衣,隻要有手腕有能力有機會,便可以在這裏飛速成長。
何況朱安世這樣聞名天下的遊俠巨頭?
三年前,朱安世率長安遊俠數百人,遷爲居延屯田戍卒,但因爲他的名聲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他才抵居延,便立刻迎來無數仰慕者。
登門來拜訪他的人,自九原而至居延,絡繹不絕。
其中,不乏州郡之中的頭面人物,甚至就連貳師将軍李廣利也對他伸出橄榄枝,想要延聘他爲門客。
當然,這些人大部分打的主意,不過是想要拿着他朱安世刷刷名聲,當個吉祥物一般罷了。
真正肯用他的沒幾個。
這一點,朱安世心知肚明,所以對大部分延聘和招攬請求,他都是婉拒。
甚至主動避入山陵,以表明自己沒有重操舊業的心志。
而那些湊熱鬧的人一看朱安世不想再爲人黑手套,當狗腿子了,自然大多四散而去——對這些人來說,朱安世唯一的價值,大抵就是他在長安給公卿們當過黑手套的光輝履曆了。
現在,他不願再當打手、狗腿子,去做那些髒事,價值自然立刻清零。
當然,也有真心實意,想要延聘他做事的人。
這其中,就有着故武威太守馮珂。
馮珂是關中人,早就已經聽說過朱安世的名聲,而且清楚他的爲人。
所以,三番五次遣使登門拜訪,甚至親自上門遊說。
朱安世爲其誠意感動,于是應允後者,接受馮珂的舉薦,自居延遷武威武成塞,從一個邊牆烽燧校尉開始幹起。
兩年下來,朱安世在武威經營的有聲有色。
率衆辟田兩萬餘畝,更建起了一條三十多裏的渠道,引狐奴水支流西直河以灌武成塞周圍數萬畝田地。
由之被提拔爲武威東部都尉丞,秩比六百石,成爲武威郡内有數的頭面人物。
唯一可惜的是,當初親自登門延聘他的武威太守馮珂歲前卒于任上。
朱安世以義子身份,親自爲馮珂扶棺,披麻戴孝,送回關中故裏,上個月才返回河西任職。
這也讓他錯過了,貳師将軍與鷹楊将軍交接的時間。
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登門拜謝。
如今,看着眼前的情景,回憶着當年與那位剛剛入仕的鷹楊将軍的約定。
朱安世終是内心忐忑起來。
“也不知張鷹揚會否怪罪于我?”朱安世嘴裏輕輕呢喃着,而前方道路一轉,黑城塞的輪廓,已是映入眼簾。
朱安世擡眼看過去,卻見原本寬敞的大道上,如今車水馬龍。
數不清的車馬,将整條道路堵的死死的。
數以百計的男子,奔走于道路之間。
更多的人,則負劍而立,圍在一輛輛馬車之側。
彼此推诿、咒罵、威脅之聲不絕于耳。
而百餘名披甲騎士,策馬于道路側,威風凜凜的列隊巡邏。
他們手裏揮着馬鞭,見到有太過分的人,便是一鞭子抽上去,打的後者哇哇大叫,然後老老實實的縮了回去。
正是因爲這些騎士的存在,這條被堵的水洩不通的道路,居然沒有混亂。
雖然嘈雜了些,然而秩序井然。
朱安世感歎着道:“能讓這河西四郡的貴族、官員、豪強,聚于一地而不亂,僅以百騎而約其序,鷹揚之威,不同凡響!”
于是,朱安世掀開車簾,對着護衛在他馬車左右的扈從、家臣吩咐:“爾等務必收束個性,不可張揚,不可與人争鋒,不然觸怒鷹揚,神鬼莫救!”
“諾!”衆人紛紛應諾。
哪怕之前有桀骜之心的人,看到眼前的情況,也不敢再跳了——前方車馬之中,不乏有太守、郡尉之家,然而,就算是這樣的兩千石人物的家臣,在那些騎士面前,也與車隊裏的商賈、豪強之家沒有區别。
誰不守規矩,就是一鞭子抽過去。
而其主人,竟不敢言語,甚至要唯唯諾諾,向那些騎士緻謝。
隻是看到這裏,衆人眼中,遠方的黑城塞,已如一尊散發着無邊威勢,讓人不敢直視的神人。
其神三頭六臂,額生一目,神光如焰,照遍天地。
“以一人而鞭一州,莫不敢言……吾曾以爲,此蚩尤戲中故事,卻不料能親眼目睹……張子重,果爲虎狼一般的人物!”一個聲音,突兀的從旁邊道路傳來。
朱安世扭頭看過去,卻見一個褐衣男子,率衆策馬而來。
其人年紀約莫三十上下,生着一張粗狂的國字臉,髯須長而粗,口音聽上去,仿佛是燕趙一帶的。
“尊駕是?”朱安世輕輕将手按在腰間劍柄上,不動聲色的出言問道。
“在下九原郡馬恢……”那人輕笑着對朱安世微微颔首,有些張狂肆意的問道:“敢問閣下是?”
“嘿!”朱安世輕聲一笑:“我原以爲是什麽英雄人物,竟敢于吾面前,诽謗鷹楊将軍,原來不過是九原郡的浪蕩子!”
馬恢的名聲,朱安世素有耳聞。此人乃是九原當地望族馬氏之子,而馬氏,故九原太守馬直之後,其家族從二十年前開始就把持着九原地方的大權,也出過不少校尉、都尉。
但同樣的,不成才的廢物也不少。
其中,尤以這位馬恢最是厲害!
其事迹,哪怕是朱安世在武威都聽說了不少。
據說,最近馬家又巴結上了那位在九原塞外的龍城的姑衍單于。
借助着那位天子冊封的姑衍單于,塞外之王的威勢,壟斷了整個九原與塞外的商路,特别是毛料貿易之路。
隻是……
朱安世猛然拔劍向前,猶如猛虎捕食一般,從馬車上躍起,長劍直刺對方胸膛。
隻是一瞬之間,馬恢甚至隻來得及做出本能的躲閃反應,但卻根本來不及,直接就被朱安世手中長劍挑開他身上的衣甲,然後長劍向上一挑,一削。
馬恢立刻慘叫一聲,從馬上摔下,在地上打起滾來。
而朱安世則笑着将長劍橫于眼前,看着劍刃上那隻血淋淋的耳朵,譏笑起來:“什麽東西,也敢直呼鷹揚之名?也配評論鷹揚之事?姑且念乃祖之德,留你一命!”
“你!”馬原捂着自己的耳朵,從地上爬起來,正要發作,卻見朱安世身側,數十名武士拔刃而出,皆粗壯果敢之士,這讓他語氣不由得一衰,隻好問道:“你可知傷人犯法?”
“傷人自是犯法……”朱安世仰天大笑:“不過,我邊郡子弟,慷慨壯烈,仗義而行,縱死無悔!”
“況區區割耳之事?!”
他身後的随從也都大笑起來。
河西邊塞,自立郡以來,便是尚武不已,械鬥之事,蔚然成風。
在多數情況下,河西邊塞,律法隻是不得已下的最後手段。
大家公認的推崇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拳頭!
特别是高層,尤其如此。
一般來說,能用拳頭解決的問題,河西人從不願訴諸官府。
而且,基本上,誰告官誰群嘲。
特别是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基本上哪怕告官,官員都不想受理——在河西人的思維裏,兩個貴族因爲正治立場、思想形态、個人恩怨而産生的矛盾,假如不能在嘴巴上解決,那就拔劍而對。
勝者赢,敗者輸。
如是而已。
若是不服,那麽就回去苦練武功,圖謀複仇。
舍此之外,别無它途。
馬恢聽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良久他方捂着自己的耳朵,問道:“敢問尊駕仙鄉何處?尊姓大名?也好叫我日後登門‘拜訪’!?”
心中卻是起了,尋機給此人一個好看的想法。
朱安世聽了,哈哈笑道:“武威朱安世!”
“馬家的浪蕩子,若是敢來,吾自待之!”
馬恢聽着,頓時臉色大變,而周圍的扈從也都是如臨大敵。
沒辦法,朱安世乃是天下知名的遊俠,其自長安遷居延爲戍卒時,整個涼州、并州都爲之轟動。
自然,他們也都知道,這位朱安世乃是鷹楊将軍保下來的故人。
所以……
馬恢最賤,朱安世持劍而上,非但沒有任何問題。
反而是大大的忠義行爲,傳出去是要被人稱贊和傳頌的。
不客氣的說,朱安世就算是當場殺了馬恢,馬家也隻能忍着,甚至得登門道謝。
感謝其爲馬氏誅一禍患!
一時間,馬恢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頓時僵持起來。
而周圍之人,也都紛紛圍攏過來,當起了吃瓜群衆。
恰在此刻,遠方一隊騎兵打馬而來。
“怎麽回事?”一位看上去似乎是軍候的騎兵軍官,揮着他手裏的馬鞭,帶着部下,闖入人群裏,看到這個情況,立刻揚鞭喝問:“當衆鬧事,持刃相對,爾等以爲漢律爲何物?”
說着,便揚起馬鞭上前,對着馬恢與朱安世及其周圍的人,高聲下令:“爾等速速棄械跪地,受我盤問!若不然,視爲叛亂,吾當依法誅之!”
朱安世聞言,立刻棄下手中兵刃,當場拜道:“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謹奉明公之命!”
他身後衆人紛紛棄械,跟着他恭身下拜,以示尊從命令。
反倒是馬恢,稍有猶豫。
畢竟,他在九原橫行霸道慣了,又自诩名門望族,哪裏肯輕易在一個區區軍候面前服軟?
但他這一猶豫,立刻就招來了後者手中的皮鞭。
啪!皮鞭狠狠的抽在馬恢身上,讓他疼的腰都彎了起來:“跪下!棄械!”軍候大聲呵斥着,他身後的騎兵,則紛紛将手按在腰間的馬刀上。
這些天來,他們已經習慣了處置類似局面。
将主也給他們授權——凡不從令者,軍法殺之!
而在漢家,哪怕兩千石、列侯,于軍法面前,也是一視同仁!
馬恢見到這個情況,終是有些忌憚,隻好悻悻然的跪下。
他這一跪,他的扈從自然馬上就跪在了地上。
“到底怎麽回事?”軍候見到這個情況,策馬來到兩方中間,問道:“爾等何故如此?”
朱安世立刻拜道:“貴官容禀:吾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奉太守之命,來此拜谒鷹楊将軍張公,路遇此人,自稱九原馬氏子恢,無故诽謗鷹楊将軍,污将軍爲虎狼……某曾受鷹楊将軍大恩,誓爲将軍門下鷹犬,恩公受謗,安能無動于衷,乃持劍割其耳以戒其嘴而已!”
這還是現在的朱安世,脾氣已經好了無數倍。
若是以前的遊俠朱安世,單單是對恩公不敬,這馬恢便已經死了幾十次了!
那軍候聽着,眉頭一皺,扭頭問馬恢道:“事實可是如此?”
馬恢正要辯駁,周圍圍觀之人,就已經紛紛替他答了:“确實如此,吾等皆共聽,馬氏子直呼張鷹揚之名,以虎狼而謗之,假吾爲朱都尉,則其死矣!”
顯然這些人都是抓住機會,就來蹭熱度,表忠心,想要借機抱大腿的。
至于馬恢?
區區九原郡的所謂名門望族?那裏能與如今的河西之主,天下名将相提并論?
更遑論,大家來此都是有求于那位鷹楊将軍的。
馬恢聽着,卻是面如死灰,終于後悔了起來。
那軍候卻是揚起馬鞭,道:“因一口角,而拔劍相對,傷人肢體,此律法所不容,雖系出有因,卻也不能不審!”
“鷹揚将軍曾有令:法如是足矣!”
“今朱都尉、馬公子皆坐法……還請随我回城,至官署之中受訊!”
馬恢聞言,驚喜起來,這個事情進了官府,不就是他的天地了嗎?
他馬家别的資源不多,官方人脈可是管夠!
于是洋洋得意起來,卻沒有看到,那位軍候嘴角翹起來的嘲諷之笑。
在居延,冒犯了鷹楊将軍,到了官府,隻有一個結果——小事變大,大事爲禍,禍事殃及宗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