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長安的氣候越發炎熱。
但,人心也同樣炙熱起來。
因爲,麥子熟了!
去歲新豐豐收後,新豐麥種貴重一時,關中富商貴族之家,紛紛争相搶購。
九卿有司亦紛紛下場争搶。
如今,新麥既熟,無數人自是争相翹首,等待着各地畝産數據的回報。
不過,很顯然這又是一次大豐收無疑了!
大司農桑弘羊,如今已經樂得嘴角都要翹起來了。
以至于其連上朝,都有些輕飄飄的樣子。
“桑公……”剛入宮門,桑弘羊迎面就遇到了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盟友太仆上官桀,上官桀近前一步,作揖道:“桑公可是有喜事?”
桑弘羊微微撫須,笑道:“關中豐年歲登,天下升平,爲人臣子,焉能不喜?”
上官桀也是跟着笑起來:“此桑公之功也,陛下必有重賞!”
桑弘羊聞之,沒有和往常一樣謙虛的推辭,隻是默不作聲。
倒不是他膨脹了。
而是,這功勞他不能謙虛,更不能推辭!
如今朝局看似平靜,實則詭異無比。
自貳師将軍歸朝,天子拜之爲衛将軍授光祿大夫,實際是榮養了起來。
由之,貳師系在短短數月之中,近乎分崩瓦解。
除了少數死忠外,餘者盡皆做鳥獸散,各自尋找出路去了。
到得如今,至少在軍事方面,貳師系已經是完蛋了。
然而,詭異的是,丞相澎候劉屈氂的相位,卻坐得相當牢靠。
禦史彈劾、貴人諷谏,天子聞之都是笑而不語。
甚至上個月劉屈氂六十三歲壽誕,天子欽賜禦劍一柄,更手書‘國家柱石’四字以賀。
更詭異的還是那位如今已經基本被架空的衛将軍光祿大夫了。
天子居然讓小皇子劉弗陵以其爲師!
由之朝局向着所有人都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讓人不得不懷疑,那位衛将軍,是不是還有起複的機會?!
在這樣的局勢下,哪怕素來内斂的桑弘羊,也不得不找一切機會刷臉,找一切辦法表功。
因爲,他若不刷臉不表功,那麽就可能會被邊緣化,甚至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上官桀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輕歎了一聲,道:“桑公知否,前日有河西使者入宮……”
“張鷹揚又有何事?”桑弘羊微微一楞,問道:“可是匈奴又有變故?”
“非也!”上官桀道:“居延粟田大豐,畝産幾近五石!”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猶如平地驚雷,讓桑弘羊竟毛骨悚然,隻覺站立不安。
便聽上官桀道:“此外,令居都尉領護羌校尉事韓增亦表奏天子曰,湟水豐收,已是定數,預計畝産将不低于三石……”
桑弘羊聽着眼睛猛然瞪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道:“聖人用心,如淵如獄,爲人臣子,唯謹奉诏罷了!”
居延畝産五石不稀奇,因坐鎮居延的乃是創造了畝産七石奇迹的張子重。
稀奇的是,天子卻引而不發,沒有和往常一般立刻宣告天下。
以至于他這位大司農,還需要從與宮中關系密切的太仆嘴裏聽說此事。
而這意味着什麽?
再聯想到,天子今年的一系列人事安排與政策制定。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
“太仆以爲,張鷹揚可願回朝理政?”桑弘羊勉強安定了心神,低聲問道。
當今天子,今年春秋已然六十六載!
已是漢家諸帝之中享壽最久之君,孔子說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今天子以近古稀之年,哪怕其如今身體情況不錯,但恐怕也不得不爲身後事做安排。
尤其是這位陛下一直擔憂太子據,怕其百年之後,太子朝令夕改,于是便立太孫以制衡。
但這遠遠是不夠的。
朝堂之上,必須有一位能夠鎮得住場子的人,且能夠爲了當今天子而不惜挑戰君權的大臣來充當中流砥柱。
舍張子重,更有其誰?
但張子重功高,爲制衡其,于是衛将軍、丞相澎候得以保留。
更爲避免其一家獨大,天子于是在今年開始一系列人事安排。
拜霍光爲水衡都尉領衛尉事,以尚書令張安世爲禦史中丞,拜侍中趙充國爲奉車都尉,又拜宗室敬候劉佩爲驸馬都尉……
從前,桑弘羊沒有聯想的這麽多,但現在,他将這一系列事情聯系在一起,便知道這是天子在爲将來張子重入朝輔政掃清障礙。
現在,唯一的問題,隻有一個——那位鷹楊将軍願意回朝總領内外大政嗎?
而他一旦回歸,這長安内外,三公九卿,有一個算一個,做好了給鷹楊将軍當洗腳婢的準備了沒有?
上官桀吞了吞口水,看着桑弘羊,苦笑一聲,道:“此豈你我所可以揣測的?”
但在内心之中,上官桀知道,那位鷹楊将軍,幾乎是一定會回來的。
畢竟,河西風沙那麽大,西域條件那麽苦。
四周又盡爲夷狄膻腥之輩,張子重爲公羊學派領袖,士人楷模,豈會在那種地方多待?
刷夠軍功與名望,差不多就得回來了。
對士子而言,帥師伐國,何如口畫天下之政,立萬世不移之法有趣呢?
而一旦其歸朝……
以其威勢,以其人望,以其戰功、政績。
滿朝文武,無人能有資格與之抗衡。
屆時,他就将是周公一般的人物,三公九卿都隻能唯其馬首是瞻。
上官桀也好,桑弘羊也罷。
可都不想看到那一天,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天!
這天下,眼看着就要步入那三代一般的盛世,當年秦人刻在官署地磚上的銘文曰:海内皆臣,歲登成熟,道毋饑人,踐此萬歲,而現在,正一點一滴的慢慢出現于漢家。
粟麥畝産高漲,四夷賓服,東南治河也是如火如荼。
此等盛世,無論是誰,隻要站在舞台上,便足可受萬世祭祀。
倘若能站在中央,那麽,就是當代的周公、傅說、管仲。
是有機會生爲名臣,死而爲神,甚至配享社稷,與國同休的。
故而,長安諸公,現在有一個算一個。
無論曾經與那張子重是友是敵,關系遠近親疏,都是不肯讓其回來的。
他回來,等于所有人都淪爲配角甚至是史書上的‘諸臣’。
便如當初,周武王自诩‘予有亂臣十人’,然而,大家就記得姜太公與周公。
帶着這沉重的心情,桑弘羊與上官桀相對而視,想要說點什麽,話都嘴巴卻如鲠在喉一般,難受的緊,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直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進入他們的視線。
“霍令君……”桑弘羊與上官桀對來者微微拱手。
“桑令君、上官公……”霍光微微笑着,還了一禮,近上前來,好奇的問道:“兩位明公何故如此心事重重?”
“勞令君挂記,無甚大事!”桑弘羊敷衍着回答,然後問道:“卻不知令君此來有何賜教?”
“豈敢在兩位明公面前言教?”霍光拱手道:“隻是,吾與明公久未相聚,甚爲想念,若兩位明公不棄,本月癸卯,光于寒舍略備薄酒,掃榻相待……”
桑弘羊與上官桀對視了一眼。
他們自知,自從衛将軍李廣利折戟西域,他們與霍光之間的盟友關系便走到了盡頭。
随着,雙方爆發了無數摩擦與糾葛。
這主要是因爲,霍光想要入局,于是屢屢舉薦他的故舊、親朋,更試圖擠壓上官桀與桑弘羊的權力。
由之這數月來,他們和霍光見面都隻是點頭一笑,相視而過。
然而現在霍光卻主動遞出橄榄枝。
此乃高帝召韓信,所圖者項羽而已!
心中念頭一閃,桑弘羊問道:“未知令君除請我等,還有何人?”
霍光輕笑了一聲,道:“執金吾、禦史中丞、大鴻胪與太常卿皆已應允!”
桑弘羊與上官桀聞之,立刻拜道:“固所願爾,不敢勞令君之請!”
霍光聞言,笑着點點頭,然後越過兩人,走向前方。
而桑弘羊與上官桀目送着霍光遠去,内心皆是震撼無比。
因爲,這不得不讓他們想起當初他們與霍光抱團的目的——爲了對抗彼時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公孫賀父子及李廣利集團。
現在,舊日的聯盟,再次要吹響集結的号角。
劍鋒所指,已不言自喻!
隻是……
在數年之前,那位如今需要霍光親自串聯,連同朝中九卿、三公共同制衡、抗衡的對象,還隻是一個小蝦米,一個在他們眼中需要幫助、提攜的小兄弟。
不過三載,當初的小兄弟,就已經成爲昔日大哥眼中的大魔王。
其人遠在河西,連影子都沒有看到,隻是一些線索和迹象,就吓得大家需要抱團取暖,才有可能制衡一二。
造化之妙,機遇之變,未有奇如此者!
……………………………………
建章宮中,老邁的天子剛剛飲完宦官獻來的冰鎮燕窩湯。
他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揮手叫來侍立在殿中的谒者令郭穰,問道:“郭令吏,朕讓令吏去做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
“回禀陛下,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将您的意思,暗示給了諸位明公……”郭穰叩首拜道:“隻是,諸位明公會如何去做,這就是奴婢所不能知曉的事情了……”
“繼續盯住這個事情!”天子輕聲道:“他們的動靜,随時報告給朕知曉!”
“諾!”郭穰再躬身叩首,便屈身退到一旁。
“陛下……”這時,一個宦官走進來,拜道:“太孫殿下受命入觐,如今在殿外候命!”
“傳!”天子立刻露出笑容,高興的道。
片刻後,大漢太孫劉進,便亦步亦趨,來到天子面前,躬身參拜:“孫臣進,恭問皇祖父大人安!”
“朕躬安!”天子道:“太孫起來吧!”
“孫臣謝大人!”劉進連忙起身:“未知大人喚孫臣來,可有訓示?”
“朕便不能隻是想與太孫說說話?”天子笑着打趣。
“孫臣……”劉進一時有些語塞。
天子見了,也就不再逗他,對其問道:“太孫可知道,張子重,又給太孫找了個妃嫔?”
“啊……”劉進目瞪口呆,随即認命了一般,問道:“未知是哪國公主?”
沒辦法,在之前,這位大漢太孫已經被自己那位大臣塞了二三十個各族女子進了後宮,其更踹動着劉進,多娶各國妃嫔,美其名爲‘殿下身系天下,爲天下之重,安能不廣納妃嫔,綿延子孫,福澤社稷?’,更将迎娶異族夷狄女子,上升到了關乎天下社稷百姓的高度,讓劉進就算想拒絕都拒絕不了,隻好捏着鼻子收下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各族女子。
“烏孫公主!”天子笑着道:“朕已然同意了,将遣宗正往烏孫一行,爲太孫迎娶公主!”
“太孫可知,那烏孫此番,可是準備了許多嫁妝啊!”天子笑着道:“連大宛之地,烏孫人都欲以爲公主嫁妝!”
劉進恭身道:“大人,孫臣以爲,這恐怕是烏孫人的障眼法吧?”
天子聞言,贊道:“太孫說的沒錯,确實隻是一個障眼法……但……在朕面前,烏孫人的伎倆,安能奏效,進兒就做好準備,将來從諸子之中選一人往大宛爲王吧!”
“唯!”劉進恭身。
将來,自宗室甚至是皇室之中,擇以賢良、有力之士,封于西域甚至異域萬裏之外,這是劉進與張越、天子商議過多次,并取得了共識的事情。
宗周以爲天下先,所以封侯八百,于是方有今日。
漢室劉姓安能落于人後?
“此外,朕叫你來,乃是打算叫你來看一場好戲的……”天子将大宛的事情放到一邊,拉上劉進的手,走到殿中内室。
這裏,已經被人重新裝飾過一遍,布局也重新調整了一次。
劉進一進其中,便瞪大了眼睛。
因爲,他看到了,這内室牆壁上,挂滿了各種小紙條。
而在這些紙條之側,釘着竹符,竹符上,寫着一個個人名。
大司農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執金吾韓說、太常卿商丘成……
長安城中,三公九卿,有一個算一個,大名皆列其上。
劉進見着不明所以,看向天子,問道:“大人……這是……”
“進兒……”天子拉着自己的孫子的手,走到被燭光照亮的地方,指着那些牆壁上的紙條,道:“朕今日叫你來,是要教你怎麽馭下,如何用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