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姐羌的巫女,将其營地紮在一座小小的山丘之後。
數百名牢姐羌的武士,将之牢牢保護起來。
在這山丘周圍,更是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牢姐羌的部落。
舍羊在一位平素交好的牢姐羌豪酋的引領下,經過數次搜身檢查,才得以進入這個營地之内。
這個營地與其他羌人營地,沒有太多差别。
羊皮縫制的穹廬,用木頭搭起來,矗立在營中。
營地内,拿着武器的武士,虎視眈眈的用着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着舍羊的身形。
舍羊無視了這些人,跟着前方的朋友,走入一間穹廬内。
一入穹廬,一股濃郁的動物油脂燃燒氣味便撲鼻而來。
在穹廬的中間,一個幹幹瘦瘦的老女人,坐在那裏,似乎在閉目養神。
隻是她的外形,實在有些恐怖!
一張爬滿了皺紋的臉上,長着好幾個幹癟癟的肉瘤子,看上去仿佛怪物一樣,更讓人難忘的,還是她的臉中間鼻孔處,空無一物——這是所有牢姐羌的巫女的特征,每一位牢姐羌的巫女,都會爲了更接近他們所崇拜的母神,而選擇主動劓刑,将鼻子割掉!
那老女人微微睜開眼睛,問道:“虎崽子,爲何來到了偉大母神的領地?”
舍羊上前一步,低頭行禮道:“我是爲猛虎所指引而來的!”
“就像當初的祖神與母神,在猛虎指引下,逃脫追兵的追殺……”
“哼!”巫女不屑的冷哼了一聲:“别說這些有的沒的!”
“母神教導我們,不要相信男人!”
在牢姐羌的神話中,當初曆經千辛萬苦,從中原逃來的無戈爰劍,在羌地站穩腳跟後,登上首領之位的無戈爰劍,喜新厭舊,爲封養羌和先零羌的女人所迷惑,居然做出了抛棄母神的行爲!
母神傷心之餘,便率衆出走,建立了牢姐羌的山寨。
自那以後直到如今,牢姐羌在無數歲月裏,都是母系爲主。
男人,在牢姐羌中,隻有兩個作用——配種和幹活。
更不提,所有羌人豪酋都知道,對羌人來說,彼此最好的關系便是沒關系!
因爲,一旦搭上關系,無論好壞,最終的結果都很可能是一場大戰!
舍羊聽着,也沒有半分意見,因爲這是無數年來,所有羌人的共識——聯盟?聯你妹啊!不同種的羌人之間,存在着比高山還厚的壁壘。
像牢姐羌與先零羌,除了都叫羌人外,文化、信仰、習俗和結構完全是兩碼事。
一般情況下,在野外一個牢姐羌和一個封養羌碰了面,肯定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死我活的局面。
也就隻有在如今這樣的特殊情況下,才能勉強在一個天空下呼吸同一種空氣。
所以,他也很直接的起身,笑道:“還是巫女爽快,那我就長話短說……”
“我此來,代表偉大的猛虎之子……”舍羊直起腰杆,嚴肅無比,一臉神聖的道:“向偉大的母神後裔,傳遞一個情報……”
“說!”巫女擡起頭來,看着舍羊。
“漢朝皇帝,在兩個多月前,曾經給漢朝的貳師将軍下過一個命令……”舍羊緩緩的說着,将他所知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巫女和帳中所有的牢姐羌的薩滿祭司及豪酋們聽完,所有人立刻交頭接耳起來。
漫長的攻城,讓幾乎所有羌人部族都疲憊不堪,而且損失慘重。
僅僅是牢姐羌,便有數千人死在了令居塞的高牆之下。
此外,糧食的匮乏,也讓他們焦頭爛額。
錯非無路可退,牢姐羌早已經撤兵了!
大多數羌人也早就跑的幹幹淨淨了。
羌人曆史上還從未打過這樣堅固、堅韌的城市,面對令居的要塞,他們有種無能爲力,甚至絕望的感覺。
現在,舍羊帶來的這個消息,讓他們爲之一震!
“漢人果真有這樣的命令?”巫女不相信的問道。
“果真!”舍羊低頭道:“隻是不知道,令居的漢人會不會認賬……”
他這句話一出,牢姐羌的豪酋們頓時就又開始急了起來。
舍羊連忙安撫他們,道:“諸位不要着急,我已經派了幾個無戈,帶了幾隻火奴去令居……”
“再過一兩個時辰,差不多就可以知道漢人的态度了!”
………………………………………………
令居塞。
不算高大的城牆之下,橫屍遍野。
群山之中的烏鴉,嘩啦啦的從天而降,落在這片戰場上,很快就爲了腐肉和碎屑争鬥起來。
地面上,随處可見殘破的木盾與破碎的甲片,還有大量深深的紮進土壤之中的箭矢。
遠遠的,還能看到,十幾座月氏人用木頭搭建起來攻城用的盾車散落在地上。
巨大的弩箭,直接貫穿了這些盾車脆弱的前緣木體結構,強大的動能将它們撕碎後,去勢不減,直接貫穿了幾個推着盾車前進的月氏人。
更遠處,依稀能見到散落在原野上的大纛與旌旗。
幾匹受傷未死的戰馬,橫卧在一個低窪地裏,垂死掙紮着。
幾個羌人,哆哆嗦嗦的走在這個戰場中。
他們看着眼前的世界,眼中滿滿的都是驚恐與震怖。
一個月的攻城,讓這些人第一次領略到了什麽叫現代化的戰争?何爲漢人的戰争?
每一個人的眼眸中,都忍不住的回憶起這些日子來的所見所聞。
令居城頭,漢人的弓弩手,一排排的蹲下,在指揮官的指揮下,他們不斷的射擊着。
密集的箭雨一波接一波,不斷襲來,不斷有倒黴的人被箭矢命中,哀嚎着栽倒、哭泣。
但這些人是幸運的。
最悲慘的人,當屬那些推着功臣器械的人。
在令居城頭,像魔鬼一樣的城頭上,漢人的重型弩車,一台台的擺開。
數十人将絞盤拉開,然後将一根根長達數尺,重達數斤的重箭安裝道弩車上,然後在軍官的指揮下,四重絞索完全來開,巨大的弓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然後,砰!
巨大的絞盤松開,強大的動能瞬間釋放,重箭呼嘯着飛出城頭,将一排排的人串起來,将一個個羌人、月氏人貫穿。
而它們重點的打擊對象,就是那些推着盾車、沖車,擡着木梯、舉着盾牌的人群。
這些人群目标大,易命中,而且威脅性很高!
漢人的重弩就專門盯着這些人群攻擊。
進攻的部隊,好不容易冒着箭雨,躲過了重弩的襲擊,走到令居城塞下。
他們用屍體和沙土、木頭,填平了令居的護城河,然後歡呼着、嚎叫着湧向城牆。
他們以爲他們将獲得勝利,至少可以爬上城頭。
但其實,真正的煉獄才剛剛開始。
城頭上,滾燙的熱油,雨點般的潑下來。
像螞蟻一樣,靠着各種工具甚至借着雙手,向上攀爬的人群,立刻慘叫着連片掉下去。
而在高溫的熱油之間,還有着一塊塊石頭,從上砸下來。
接着,便是一根根圓滾滾的檑木。
第一批攻城部隊,瞬間死傷殆盡。
但災難遠遠沒有結束!
幾乎是在檑木落下的同時,漢人的城頭上,數千名弓手走到了城頭前,他們拿着精良的弓箭,一個個的瞄準着自己的敵人,逐一點射。
哪怕是這樣,也依然有人,躲過了這重重災難,爬到了城頭。
但迎接他的不是勝利,而是一柄柄鋒利的環首刀…………………………
最後的最後,攻城部隊再難爲繼,隻好互相打着滾,在漢人的箭雨歡送下,連滾帶爬的撤回去,留下滿地屍骸。
曾有月氏貴族私下估算過,聯軍每死一百個人,漢人那邊可能才死三五個。
隻是想到這裏,這些羌人眼裏的恐懼就更高了。
但他們卻隻能硬着頭皮,向前走。
因爲這是唯一的生機了。
那魔鬼一樣的城市,是他們最後的指望!
不然,他們就會餓死、凍死在這原野上。
屍體成爲烏鴉、秃鹫的食物,甚至變成同伴胃裏的殘渣!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局!
最糟糕的結局是從這原野退回西海高原,在茫茫的凍土之上,去搶奪子孫的食物,從那些留守山寨的孩子和女人嘴裏搶東西吃!
所以,他們隻好互相打氣、鼓舞着,一步步的接近那恐怖的令居塞。
随着他們的前進,令居塞上的士兵,自然立刻發現了他們。
“校尉,有幾個羌人鬼鬼祟祟的在向我們過來……”馬上有人向着值班的軍官請示:“要不要射死他們?”
值班的軍官探出頭去,觀察了一會,搖搖頭道:“先等等,看看他們想幹什麽?”
于是,在守軍的注視下,這些人一步步接近,抵達了令居塞下。
“爾等賤婢,意欲何爲?”值班軍官大聲喊話,同時他握住了自己腰間的佩劍,随時準備下令攻擊。
他喊話的用語,自是純正無比的大漢官話,連一點河西口音都沒有的那種,哪怕是在長安也算的上标準!
至于城下那幾個鬼鬼祟祟的羌人能不能聽懂?
與他何幹呢?
對他來說,之所以放這幾個人接近,純粹隻是無聊和逗趣。
喊話警告,則是出于受過的教育與心底的良知了。
孔子說過: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但同時,孔子他老人家也說過:夷狄之有君,不若之諸夏之亡也。
當代的三觀,更是所有夷狄,皆是兩條腿走路的禽獸。
所以,若他們不懂官話,那就沒有任何搶救的必要性了——一個連雅語都聽不懂的渣渣,必是心不向漢室,沒有中國的禽獸!
況且兩軍交戰,不需要仁慈這種東西。
好在,這些羌人裏,還真有人聽懂了。
隻見一個男子,高聲答道:“中國君子,中國君子,請聽奴婢一言啊,請聽奴婢一言啊!”
他高高舉起手裏的一個物件,跪下來磕頭說道:“奴婢聞中國天子有诏,能斬反漢之人者,無論羌胡、月氏皆有賞!”
“奴婢心慕中國已久,特斬反漢賤種來獻,望君子開恩!開恩!”
校尉聽着,瞪大了眼睛,根本沒有料到這個結果。
他看了看左右,問道:“諸君怎麽看?”
左右互相看了看,都感到有些頭疼起來。
一個隊率道:“校尉,天子诏書,你我皆知……”
一個司馬道:“可是貳師将軍曾有嚴令……”
“貳師将軍從未下過不許受降的命令啊……”另一個司馬嘟囔着嘴說道:“況且,我等乃是隴西郡兵,不歸貳師統帥……”
“天子诏命,你我豈敢違抗?”
這些人吵來吵去,也沒有個統一的說法。
校尉不由得更頭疼了,隻好道:“爾等先看着這些人,我去請示上官!”
于是他急急忙忙的下了城頭,來到了城頭下臨時搭建起來的軍營,找到了正在準備物資的護羌校尉兼令居令範明友禀報道:“範将軍,城下有羌胡持人頭來獻,末将如何是處?”
範明友一聽,頓時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等待多時的破局時刻終于來臨了,他立刻道:“陛下早有诏書,其既是奉诏來獻,自當接納!”
“末将曉得了!”
于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封閉的令居城門打開,一隊騎兵出城,來到了那幾個羌人面前。
這幾個羌人馬上趴在地上,将自己手裏提着的首級高高舉起,爲首之人,更是将一份羊皮捧在手上,磕着頭拜道:“奴婢等奉诏來獻,願天兵笑納!”
騎兵中的軍官跳下馬來,檢查了一下他們帶來的首級,确認都是剛死不久,而非在戰場上撿到的死屍,立刻啧啧稱奇起來,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但,軍人的天職讓他們很好的收納起了好奇心,沒有多問,就押着這些人入城。
半個時辰後,這些羌人,背着兩大袋粟米以及一袋鹽和十來斤的鐵器,戰戰兢兢的從令居城門出來,然後消失在原野中。
兩個時辰後,這幾個人就被帶到了舍羊面前,一起出現的還有他們帶回來的粟米、鹽鐵和布帛。
看着眼前黃橙橙的粟米與白花花的食鹽。
舍羊忽然淚流滿面。
而在場的其他人更是哭了出來!
他們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早知道是這個樣子,何必受這個罪?
早知道,其他羌人和月氏人的首級能換糧食甚至鹽鐵、布帛、官爵,他們又何必冒險?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舍羊站起來,斬釘截鐵的下令:“傳我命令,擂鼓點兵!”
他眼露兇光,如同一頭惡狼一樣,綠着眼睛,看向了其他地方,特别是封養羌和月氏人的營地。
“火奴!”
“這些賤種!”
“是時候和他們算賬了!”
其他豪酋,紛紛擡起頭來,仰天長嘯:“猛虎之神在上,我們會撕碎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