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張越在縣衙設宴,招待了新豐的名流、商賈、工坊業主。
自是敲打一番,威逼利誘,使得與會者紛紛拍着胸膛保證,一定遵紀守法,做朝廷的好臣民,社稷的好走狗,一定不給上官和朝廷添麻煩,也一定不惹事情。
包身工什麽的,更是保證,盡量避免。
同時,還承諾提高雇工待遇,加強福利什麽的。
當然,他們能答應的如此痛快,除了張越的威懾外,最大的緣故,還是現在的新豐工坊利潤空間非常大!
畢竟,新豐的工坊園區,是全天下第一個國家組織建設,并提供資金、場地、技術支持的園區。
各種新型農具以及新型技術的投入,使得幾乎所有人都獲得了源源不斷的訂單。
投資百萬,一年利潤翻倍、數倍十倍,都是很輕松的事情。
因爲,他們幾乎沒有什麽競争對手。
自工坊園投産以來,其所産的曲轅犁、耧車、水車、鐮刀、鋤頭及其他大小商品,全部是以流水線生産,進行了分工合作。
其成本大大降低,生産效率大大提高。
又有着各種新工具、新技術的投入,使得産品質量遠超一般手工匠人的産品。
于是,新豐的商品,瞬間沖入市場,将整個關中的散戶工匠與小作坊主,趕盡殺絕,壟斷了市場,順手又将那些工匠與小作坊主,納入新豐的作坊體系裏,使他們成爲了工坊的工匠或者是技工。
現在,新豐的産品更是殺入了河洛、齊楚等地的市場。
吸天下的血,奶一個縣的工業,哪裏能不起飛?
當然,他們也僅僅隻是嘴上答應,會不會落到實際,那就不得而知了。
張越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在等了一天後,就對胡建和陳萬年下令,加強對工坊園和新豐系統境内的所有作坊的監察。
但凡發現有工人被虐待傷殘、死亡,以傷人、謀殺論處!
并命令新豐縣尉胡建,對所有此類犯罪行爲,采用公室告制度來審理,并且不需要有人控告,隻要官府發現并且懷疑其有類似行爲,那麽縣衙方面就可以主動提起控訴。
一下子整個新豐上下,一片雞飛狗跳,許多作坊主都開始跳腳罵娘。
但,卻又迫于無奈,隻能捏着鼻子,服從了官府的告示與命令。
畢竟,在這個國家,五铢錢雖然有用,但還是不如官府給力。
當然,張越也明白,嚴刑酷法,是無法阻止商賈爲了利潤铤而走險的。
不吃人的資本,在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
所以,他隻好絞盡腦汁的給這些家夥想了些備用方案。
其中之一就是,張越宣布夷狄奴婢不受漢法、漢律與漢制管轄。
換而言之,夷狄無人權!
這很正确,沒有任何人覺得意外。
在過去數十年都是如此,無論是北方的匈奴胡人奴婢,還是南方的越人奴婢,仰或者西南來的僰奴,都已經随着漢室的對外擴張,而不斷被引入内郡。
同時,還有着大批其他西域、北方的附庸民族跟随漢軍内遷。
到的如今,幾十年下來,内遷的各族人口,至少也有百萬了。
隻是,這些胡人過去并不怎麽受歡迎。
畢竟,比起漢家善于耕作的人民,這些逐水草而居的夷狄或者群山之中沒見過世面的蠻子,實在不是什麽好的奴婢。
隻能做些粗苯的活計,稍微複雜一點,便跟不上了。
故而,過去,這些胡人奴婢,不是很受歡迎,價格也很低。
以至于,河西那邊的軍功貴族們,如今都不怎麽往内郡發賣戰俘了,他們一般是就地消化。
所以也就在漢室制造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明明國家對外戰争,屢戰屢勝,拓土萬裏,但是,境内莊園與地主貴族們蓄奴的時候,卻放着價格低廉的胡奴不用,削尖了腦袋,想盡辦法的逼迫自己的同胞手足甚至鄉黨破産,好方便兼并他們的土地,奴役他們的妻兒子孫。
以至于河西被納入漢土差不多三十年了,但當地的胡人數量卻一直與漢人移民數量持平。
爲什麽?
不就是因爲,戰争獲勝之後,俘虜的戰俘與牧民,都賣不出去,隻能就地安置?
但就地安置,又沒有足夠的人手來教導他們耕作,就隻好将這些人低價甩賣給那些缺乏人口的附庸?
像輝渠、渾邪、休屠、月氏、烏恒,都曾從漢軍大量購買了匈奴、羌人俘虜。
也正是靠着從漢軍手裏,低價購入人口,這些曾經的小不點的人口,才能迅速攀升起來!
但現在,情況變了。
随着新豐嚴禁漢家臣民奴婢與包身工,并開始要求提高雇工待遇、福利,但卻給夷狄奴婢開了個口子。
瞬間就有聰明人發現了夷狄奴婢的好處。
首先,夷狄奴婢,雖然笨了點,傻了點,不适合精細的耕作。
但是,工坊園裏卻有的是不需要腦子的工作。
譬如搬磚,譬如劈砍原材,譬如運貨,此外還有許多重複性的不需要技術的工作。
像是拼裝啊、刷漆啊,擦洗啊……
而現在,少府卿那邊官府平賈一個匈奴戰俘,隻需要三千錢!
對!
隻需要三千錢!
就這個價格,還賣不出去,隻要有點關系,說不定還可以降!
甚至買三送一,買十送五,也不是不可能。
而這個價格,真的是非常良心了。
因爲,一個漢人奴婢平賈至少八千錢(小奴),若是大奴起碼一萬五千錢!
于是,這些人紛紛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湧向少府卿。
張越漠北之戰俘虜回來的牧民、戰俘,瞬間就成了香饽饽。
………………
張越卻是沒有再關注工坊園的事情。
他此刻,已經到了骊鄉。
登上骊山,俯瞰整個骊鄉,道路狹窄,崎岖,村舍在山峽之間若隐若現,山的另一面,有炊煙袅袅升起。
“翻過骊山,便是鴻門了!”張越對着劉進道:“不知道殿下有沒有去過鴻門?”
劉進點點頭道:“孤數年前曾随皇祖父禦駕,登臨鴻門,觀高帝舊居,望項羽舊營,感慨祖宗創業艱難啊!”
張越聽着,笑道:“殿下,臣亦在幼時随兄長遊曆鴻門……”
“殿下可知,臣在鴻門,所見所聞?”
“嗯?”劉進好奇的問道:“卿見到了什麽?”
張越擡起頭,看向鴻門方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鴻門縣,關中最富庶的縣之一!
其土地肥沃,風景秀美、壯觀,地勢平坦,溝渠縱橫,溪流密布,更是扼守進出關中平原的戰略要地。
所以,當初高帝将兵屯于灞上的時候,後來而至的項羽便選擇将大軍屯于鴻門。
于是,就有了著名的鴻門宴的故事。
但在現在……
鴻門縣,卻是關中土地兼并最激烈的地區之一!
張越回想着原主記憶裏,其雖其兄在鴻門遊學的事情。
年幼的眼睛裏,曾經所見過和聽過的事情,每一件都向他揭示着封建地主與封建貴族是如何吃人的?
微微閉上眼睛,張越不得不慶幸,他穿越附體的這位原主,乃是生活在被大漢帝國的溫暖懷抱牢牢保護和庇護的南陵縣,慶幸着當年那位太皇太後沒有選擇去長陵與高帝合葬,而是選擇在這與高帝長陵遙相對望的南陵起陵!
這使得南陵縣,成爲了陵邑縣。
皇權就像一張保護網,将大多數的罪惡與醜陋,阻擋在外。
哪怕是新豐,亦是如此。
太上皇廟的存在,同樣保護了很多人。
至少使得新豐境内的地主們不敢随意所欲的做他們想做的事情。
但,在陵邑縣之外,就不是這樣了。
特别是像鴻門這樣的平原,膏腴之地。
爲了兼并土地,也爲了積蓄财富,這些家夥就真的是膽大妄爲了!
劉進聽着,微微一楞,琢磨了一下張越的話後問道:“卿所言,果真?”
張越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份文牍,交給劉進,道:“殿下,這是鴻門縣令龔遂昨日派人送來的鴻門介紹……”
劉進接過來,拿着在手裏,看了一遍,然後就低下頭來,沉默起來。
文牍之中,所描述的事情,讓他目瞪口呆。
若龔遂沒有撒謊的話,他隻有一個想法——蕩平那群豪強!
将他們的腦袋擰下來,踢到塞北的沙漠裏去!
因爲,龔遂描述的情況,讓他有些無法接受——如今鴻門縣境内的土地,已經被不過十幾戶的地主貴族所瓜分了。
屬于真正的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阡陌連野!
全縣境内,普查的情況表明,如今鴻門縣,隻剩下了兩百多戶有三十畝以上,兩百畝以下的自耕農家庭。
而剩下的三千八百餘戶,占有土地數量,平均不足十畝。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那些豪強們,其名下土地數量,全部超過了數千畝——這還隻是登記在冊的,沒有登記的匿地,恐怕不會少于他們名下的土地。
更讓劉進震驚的是這些家夥擁有的奴婢數量——最少的一個,都有着幾百人,多的兩千餘。
他們将土地圈起來,建起莊園,學着長安列侯外戚,修起了圍牆,立起了望樓,雇傭着大批的遊俠。
放下手裏的文牍,劉進怒道:“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說的就是現在的情況!”
“今鴻門既爲孤所治,孤便絕不會坐視不理!”
“殿下息怒……”張越勸道:“殿下千金之子也,不可因此事而顯怒于外人……況且,此等小事,也不值得殿下出手……”
或許在鴻門縣那些地主豪強貴族們是跺跺腳,都要全縣地震的大人物。
或許哪怕在關中,這些人也能排的上名号。
但是……
在權力頂層的人眼裏,這些人就像蝼蟻一般,無足輕重,不足挂齒!
劉進以太孫之身,親自下場,是給那些人擡咖了,甚至連張越出手,都是給他們擡咖!
要對付他們,要鏟除他們,非常簡單。
一句話,派一個小吏,帶上一支軍隊,就可以連根拔起!
殺人算什麽?
王溫舒在廣平爲都尉的時候,就殺光了整個廣平的豪強地主,吓得廣平附近的齊趙盜賊都不敢靠近廣平了,等他遷河内太守,第一年就幹掉了整個河内郡境内土地占有排名前一百的所有地主豪強貴族,第二年就幹脆清空了整個河内郡土地占有在五千畝以上的地主。
義縱爲南陽太守,看到前輩酷吏甯成占地千餘頃,一時手癢就将這個曾經擔任過九卿,當過郅都小弟的前輩向狗一樣從家裏拖出來,砍死在南陽的河邊。
楊可更牛逼,一個告缗,将漢興以來的大部分地主豪強勢力重新歸零。
與之相比,一縣豪強,還不如路邊的一隻螞蟻。
哪怕他們有關系,在長安朝堂有靠山,在張越和劉進面前也不過是稍微強壯一點的螞蟻罷了。
但捏死一隻小螞蟻和一隻大螞蟻,對于成年人來說,需要的力道是一樣的,甚至若是心情糟一點,讨厭小螞蟻的時候,用的力氣還會大很多!
隻是……
曆史已經告訴了張越,地主豪強兼并土地,剝削人民,靠暴力和屠刀是無法禁絕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郅都、甯成、義縱、王溫舒、鹹宣、楊可,殺的豪強地主加起來足可繞長安一圈。
但他們改變了什麽嗎?
沒有!
義縱去後,南陽很快就再次成爲了豪強的樂園,更在東漢成爲了東漢帝國幕後的主人之一。
王溫舒死,河内豪強卷土重來。
楊可去世後不過十幾年,天下豪強地主的數量就恢複到了告缗之前。
甚至出現了像袁廣國這樣遠勝當年卓氏與程鄭氏的大富翁,其甚至有财力,獨自建設一座可以媲美皇家林苑的袁園。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了之後的無數時代、王朝、社會之中。
事實已經證明了,暴力,隻能治标。
唯一能治本的,隻有提高生産力,也唯有提高生産力,才能讓百姓真正過上好日子!
所以,張越看着劉進,道:“殿下且看臣的手段吧……”
說着,張越便牽上馬,與劉進一起從這骊山走下去,走向遠方的鴻門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