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張越正睡得舒服之時。
忽然聽到一陣陣低沉的聲音。
然後他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邊不遠處,司馬玄和續相如都已經在等着他。
“什麽事情?”張越披着上衣起來問道。
“匈奴使者,星夜而來……”司馬玄低頭道:“此刻使者人在帳外……”
“匈奴使者?”張越皺了皺眉,揮手道:“讓他進來!”
“諾!”
須臾之後,一個穿着羊皮襖,一臉狼狽的男子,就被帶到了張越跟前。
“匈奴姑衍王使者韓國瑜,拜見漢侍中、建文君張公!”來人一見面,便立刻用着漢家正統的禮儀,拱手作揖,長身而拜。
“韓國瑜?”張越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直接道:“使者請坐!”
諸夏民族,自古乃是禮儀之邦。
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所以,張越也就自動忽略了對方的潛藏屬性,将之視爲一個正常來交往、談判的使者。
“使者此來,貴主有何口信要交托?”張越輕笑着問道。
“吾主姑衍王,遣小臣來此,乃是向貴軍及貴國解釋的……”名爲韓國瑜的男子低着頭,道:“貴國所指責之事,吾主亦是深有同感!”
“故而,特地派小臣,來向貴國與貴軍解釋!”
“若是侍中閣下,可以寬宏大量,對我主及我軍網開一面,我主姑衍王發誓,永與漢爲親,約束部下,不再爲漢爲敵!”
“更願竭盡所有,推動匈奴中國化,以周公、孔子之禮儀制度,化匈奴百萬之姓!”
“呵呵!”張越還未說話,一旁的續相如就已經冷笑了起來:“區區夷狄蠻子,也敢誇口什麽行中國制度?”
“那豈非是沐猴而冠,東施效颦?不過徒惹他人恥笑而已!”
其他漢軍将官也都是哈哈大笑起來。
當代的漢家高層貴族,有着足夠的理由和信心來蔑視與貶低整個已知世界。
在大部分漢人眼中,整個世界就是兩個闆塊。
一個叫中國,一個叫夷狄。
韓國瑜聽着,并不惱怒,隻是低聲道:“數百年前,楚王曾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号谥!天下諸侯洶洶,大加鞭笞,以楚爲蠻,于是《詩》曰:夷狄是膺,荊舒是懲!然則今日,楚王,中國之王也,劉氏之宗室所領,楚地位漢郡,楚人爲國人!”
他微微擡頭,看向其他人,問道:“公等安知,今日之匈奴,百年、千年後非中國邪?”
衆人聽着,都是一楞。
張越卻是笑着拍了拍手掌,給對方點了個贊,道:“閣下說的好!”
在曆史上,這确實是真實的一幕。
宣帝之後,南匈奴的貴族與牧民,就已經将是否獲得漢承認與冊封,視爲單于合法性的重要一環。
即使那個反漢的郅支單于,也做過向漢朝貢和獻質的舉動。
他最終反叛,隻是因爲大漢天子更喜歡乖順的呼韓邪,因爲吃醋而起兵反漢。
所以,陳湯斬其首級,漢家朝堂上卻并不承認他殺的是匈奴單于,而是僞單于。
“不過……”張越輕笑着:“匈奴如今,終究依然未遵漢制度,未崇漢天子……”
“漢匈依然處于戰争狀态啊……”
“所以小使此來,乃是欲告侍中閣下,及諸位明公:若侍中公能高擡貴手,網開一面,許我主北歸,則百年之後,漢匈必将如兄弟手足,同文同種,共治四海!”
“哈哈!”張越聽着仰天大笑:“自古以來,中國秉威嚴,總率萬國,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皆爲臣妾!”
“故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中國從不與夷狄并立!”
“也從不與人分享天下!”
“不爲臣妾,既爲齑粉!”
張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氣勢洶洶的看着對方:“請貴使回去轉告貴主:爲臣妾乎?爲齑粉乎?王其自圖之!”
于是,揮手送客。
對方見着,也隻能再拜而辭。
等對方離開,張越便看向司馬玄與續相如,下令道:“司馬将軍、續将軍,今夜與明日,請務必提高警惕,紮緊籬笆,以防其狗急跳牆!”
“諾!”司馬玄與續相如恭身拜道:“末将等領命!”
“善!”張越笑道:“如此,姑衍騎兵,則已爲吾甕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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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韓國瑜便回到了虛衍鞮面前。
“如何?”一見面,虛衍鞮就問道:“漢朝人怎麽說?”
韓國瑜歎了口氣,拜道:“大王,臣已經盡力了!”
“然如今漢占據絕對優勢,非臣這唇舌之功可以動搖得了的!”
“漢人命我轉告大王:漢秉威嚴,總率萬國,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皆爲臣妾……他們讓大王選擇……是爲臣妾……還是齑粉……”韓國瑜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轉達着。
他和虛衍鞮的合流,其實說起來就有些戲劇性了。
他們的靠攏,純粹是不謀而合下的偶然。
因爲,虛衍鞮想和漢談判,争取一個有利條件。
但他發現,缺乏适合使者人選,他也沒有那個膽量,敢去和姑衍騎兵的匈奴貴族、武士們主動說投降這個話題。
因爲那很可能會招緻激進派的強烈反對。
所以,他最後發現,自己唯一可以用和依靠的,正是韓國瑜等漢朝降臣、降将。
韓國瑜等人也是一樣。
他們想來想去,最後發現,想要立功,自己手裏的籌碼和力量,少得可憐,幾乎無法做到。
這時,他們發現了虛衍鞮。
兩者一拍即合。
甚至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緻——若漢人可以被忽悠,那自然是忽悠最好,等回了漠北,漢朝人難道還能追過瀚海要求他們履行承諾?
反正,漢人自己不也說過嗎?
夷狄從來無信!
屆時,學學楚王就可以了。
我夷狄也!
可惜啊……
虛衍鞮搖了搖頭,看向韓國瑜,問道:“那本王該如何是好?”
“大王……”韓國瑜想了想,對虛衍鞮拜道:“以臣看來,如今除降漢外,已無他途了!”
“丁零王已敗,我軍無有後援!而漢軍兵力卻在不斷集結,我軍面對的将是天羅地網!”
“以項羽之能,尚且在十面埋伏之中,全軍覆沒,烏江自刎,何況我軍如今不過數千之衆?”
“本王何嘗不知?”虛衍鞮歎了口氣,道:“然則,本王可降,其他人願降嗎?”
“再則,漢能保證本王的利益嗎?”他瞪着眼睛,看向韓國瑜,這個問題才是他最關鍵和最想知道的問題。
漢匈往來百年,彼此招攬和收降的高階貴族和大臣,數之不盡。
匈奴就有盧绾、韓王信、陳豨、趙信、衛律、李陵等漢大臣的歸降。
漢室方面,也同樣有着許多重量級的匈奴貴族爲官的記錄。
軍臣單于的獨子于單,就曾降漢後被封爲涉安候。
然而……
虛衍鞮怎麽可能甘心去長安當一個宅男、吉祥物?
甚至淪爲未來漢匈談判的犧牲品?
他可不蠢!
他知道,命運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道理。
故而,他現在是一面備戰,一面派人去談判。
談的好,自然一切好說。
若談不攏,大不了魚死網破!
想到這裏,虛衍鞮就對韓國瑜道:“還請韓都尉,再去一次漢營,問清楚漢人能給本王什麽條件?”
韓國瑜點頭,立刻馬不停蹄的前往漢軍兵營。
這一次,可能是因爲動靜有些大,也可能是因爲來往的太頻繁,他引起了不少匈奴貴族注意。
但……
這些人,卻都隻是眼睜睜的,沉默不語的看着韓國瑜,走出姑衍王的穹廬,然後從山林一側,消失在遠方的黑夜之中。
所有人都隻是看着,沒有任何人說話。
隻是,這卻麻煩了張越。
才剛剛睡下沒多久,就又被人從榻上拉起來。
然後,再次看到了那位匈奴使者。
“侍中閣下!”韓國瑜對張越一拜:“我主托我來問侍中閣下,若我王願爲漢臣妾,漢以何來報?”
“呵呵……”張越輕笑着道:“若貴主真心實意,爲漢天子之臣,本使願以天子節,冊立貴主爲匈奴單于,并派兵護送貴主,前往貴國聖山,登基即位!”
“同時,還将立刻遣人,帶貴主的降表與使者,趕回長安,向天子請求一道冊封貴主的诏書以及賞賜貴主之财帛、印玺、服章!”
若是能夠在匈奴扶持一位受漢控制、影響和掌握的‘單于’。
漢家真的是賣肝賣腎都舍得支援的!
一個分裂的匈奴,一個内戰的匈奴,不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好過一個團結、統一的匈奴!
這是傻子都清楚的事情!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扶持起來的‘單于’得别太無能!
不要是運輸大隊隊長這樣的人物。
那樣的話,就算是米帝,也扶不起來啊!
但,其實就算是,也沒有關系。
最起碼,也能給匈奴人添亂。
至少可以惡心惡心對方!
還能擴大和挑動其内部的分裂與矛盾,促使其進一步衰落!
韓國瑜聽完,卻是猛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散開,呼吸急促起來。
因爲……
他忽然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與未來。
若虛衍鞮能在漢扶持下,成爲單于,甚至坐穩單于之位。
那他……豈不是就能成爲,第二個自次王、丁零王、堅昆王?
從此就走上人生巅峰,迎娶單于的姐姐妹妹女兒什麽的……
于是,當即就拜道:“侍中閣下仁義,小使這就回去禀報我主!”
然後就立刻告辭,急不可耐的跑了回去。
當他将這個事情,轉告給虛衍鞮後。
虛衍鞮猛然的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胸脯劇烈的起伏起來。
他,雖然是孿鞮氏的宗種,單于的弟弟,在單于的繼承序列上,也算是靠前的權貴。
但是……
事實上他知道,除非出現奇迹,負責,他根本沒有機會成爲單于。
甚至連左右谷蠡王這樣的實權人物,恐怕也需要熬上二三十年才有機會。
因爲,左谷蠡王壺衍鞮以及左賢王虛闾權渠,甚至是他的另一個弟弟于靬王都要比他更有資格即位。
所以,他才會塑造自己的知漢形象,與衛律、李陵走的很近。
以求另辟蹊跷,險中求勝。
但現在……
漢朝卻将一個不勞而獲的機會,送到了他面前。
隻要跪下來,向漢朝磕頭認輸,接受漢朝的冊封,那麽……
單于之位,就在向他招手。
未來,他甚至可以挾漢之威,消滅狐鹿姑以及其他競争對手,成爲唯一的匈奴單于。
若是這樣的話,當一下孫子,似乎也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
當初,冒頓大單于,還給東胡人當過質子,被東胡王肆意淩辱過呢?
“大丈夫能屈能伸!”
“暫時受些屈辱,算不得什麽!”
“冒頓大單于,能受東胡之恥,遂成大業;漢高能平城之恥,遂有今日!”
“本王如今,向漢稱臣,乃是爲匈奴保存實力,爲來日再塑霸業,不得不含辱爲之!”
“子孫後代,必有能知我者!”
想着這些,再想着昨日,他想起來的那個詞語。
他心中的意志,就更加堅定了。
“曲線救國!對,本王乃是曲線救國!”
于是,他立刻召集自己的心腹們,将談判的事情,與他們說了。
然後,虛衍鞮就看向這些人,道:“今,漢願推本王爲單于,諸位若是願意忠心支持,誠心擁戴,待本王即單于之位後,諸位皆當爲王,爲我大臣!”
這些人一聽,先是一驚,旋即,全部跪了下來,叩首拜道:“奴才們拜見大單于!”
“單于,奴才就是您的馬鞭!”
“單于,奴才就是您的馬靴!”
“天神在上,日月見證,偉大的虛衍鞮單于萬歲!”
于是,在這些人的擁護和支持下,虛衍鞮當即就以自己的親衛和這些人的武士爲骨幹,迅速的控制和掌握了整個姑衍騎兵,在幹掉了少數的反對者後,整個姑衍騎兵就已經全部被他控制起來了。
做完這些,虛衍鞮就在韓國瑜的指導下,帶着幾個親信,肉袒上身,牽着一頭羊,銜着自己的王冠,亦步亦趨的走出營壘,來到漢軍營前,恭身一拜,将一封寫好的羊皮降表呈遞上去,口稱:“臣無德,不知仁義,不遵王化,使王師震怒,行雷霆之事,此臣之罪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