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席卷,蒼茫大地,連一縷綠色也尋覓不到。
眼簾可見的,隻有光秃秃的戈壁與流動的沙丘。
隻有偶爾,才能看到幾顆枯死的沙柳殘骸,躺倒在幹燥的平野上。
而在這黃沙與戈壁的盡頭。
旌旗飄揚,穹廬連綿。
數不清的木樁,都已經被樹了起來。
長滿了尖刺的拒馬,被陳列在陣前。
沙地前,拉滿了絆馬索。
衛律極目遠眺,看着這個情況,不發一言的打馬向後而走。
“立刻召集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貴族議事!”他沉聲下令。
骨都侯,是匈奴軍隊中的中堅、骨幹,素來由各部族的宗種擔任,其地位大抵相當于漢的司馬、校尉。
更是匈奴軍隊的指揮中樞。
特别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衛律的本部并不在這裏。
他部下的軍隊,基本都是從蘭氏以及漠北各部抽調的騎兵。
所以,指揮起來,終究有些隔閡。
平時,在地位的壓制下,這些人或許會聽話。
但現在這個時候,衛律知道,自己必須展現出強硬。
否則,這些骨都侯就可能會因爲畏懼傷亡而頓步不前。
大約半個時辰後,衛律就在狼原的另一端,見到了奉命來集合的十幾個骨都侯,以及代表着蘭氏與呼衍氏的兩位宗種。
“諸位!”衛律看着這些人,毫不客氣的說道:“現在本王與諸位的生命、榮譽,都已經陷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現在本王已經可以确認,呼揭王屠姑射和他的軍隊,肯定覆滅了!”
“姑衍王和他的姑衍萬騎,更是被漢朝人圍困在距離我們兩百多裏外的鹽澤!”
“若姑衍王與姑衍萬騎葬送在此……”
衛律狠狠的盯着這些人:“大單于、母阏氏和國中上下,肯定都不會放過我們!”
這是必然的!
匈奴有軍法,高階貴族戰死,而其部下倘若不能搶回其屍首。
則全體連坐,統統當死!
像姑衍王虛衍鞮這樣的孿鞮氏宗種,别說死在幕南,哪怕在這裏掉了一根寒毛,孿鞮氏都會發瘋的!
更何況,姑衍萬騎,還是單于費盡心思,窮盡所有才編練起來的精銳。
是匈奴的未來!
倘若在幕南被漢朝人殲滅。
所有人都一定會被處死,然後斬下頭顱,制成酒器,以此謝罪!
“丁零王!”呼衍氏的骨都侯呼衍雀直接道:“想要我們怎麽做,請您吩咐吧!”
蘭氏的骨都侯蘭延呼也道:“請丁零王下令!蘭氏的勇士,必然響應您的号召!”
在這兩位高級貴族的帶領下,其他骨都侯紛紛低頭,表示服從。
“很好!”衛律點點頭,充滿的信心的看着所有人,說道:“隻要諸位,英勇奮戰,就必然可以擊破當面之敵!”
爲了給這些人打氣,衛律擡起手來,告訴他們:“斥候偵查發現,我軍當面的敵人,不是漢軍!”
“隻是由幾百漢騎帶領的數千烏恒奴婢組成的陣列!”
衆人聽到這個結果,立刻紛紛歡呼起來,壓抑在心頭的陰雲也随之消散的幹幹淨淨。
若當面之敵是漢軍組成的陣列,那他們,就要考慮考慮,萬一出現不利的情況,如何跑路,并在跑路成功後,怎麽給自己找一個背鍋和推卸的人。
但隻是烏恒奴婢……
嘿嘿嘿……
心裏面,這些匈奴貴族,都是忍不住高興起來。
烏恒奴婢?
這些下賤的漁獵民,肮髒的東胡殘種,也配與偉大的匈奴勇士争鋒?
在匈奴人的鄙視鏈裏,烏恒人也就比瀚海的蠕蠕高級一點點。
甚至還不如西域的車師人。
當初匈奴統治草原時,一個使者,就能讓烏恒全族戰栗,讓他們乖乖的獻出他們最好的皮毛、牲畜與少女。
并派出大量青壯,去單于庭,爲孿鞮氏服役。
爲什麽可以這樣?
因爲,那時候的匈奴,隻要随便派出幾百騎兵,就可以踏平整個烏恒的牧場,将這些孱弱的家夥,逐進深山之中。
現在,雖然時過境遷,但,匈奴人依然認爲,對付烏恒,用不着費什麽勁。
于是,整個軍帳之中,都充溢起歡快的氣氛。
在大多數匈奴貴族看來,打烏恒?
那和揍自家裏那個還在騎羊的孩子一樣簡單。
隻要走過去,揪起他們的辮子,然後将他們按在地上,就可以爆錘。
“偉大的丁零王!”馬上就有一個骨都侯請戰:“請讓我,英勇的屯孤爲先鋒吧!”
“我一定踏平那些賤婢的營壘,将他們的腦袋擰下來,送給丁零王!”
隻要不是與漢軍交戰,匈奴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吊錘全世界的所有對手。
哪怕是烏孫人,也是一樣。
衛律聽着,緩緩的搖頭,道:“若是崖原、幕南,本王一定會答應你的要求!”
“但這裏是狼原!”
狼原是連接崖原與幕北之間的一條狹窄通道。
整條通道,非常狹長。
特别是連接處,不過最多二十餘裏的地區可供大軍通行。
至于其他地方?
不是沙漠延綿的絕地,就是危機四伏的懸崖峭壁與崎岖陡峭的山巒。
當然,衛律也可以不走這裏。
他可以向東繞行三百多裏,然後沿着弓盧水,再向南走四五百裏,最終就可以從鮮虞海,通向鶄澤。
隻是需要多花二十多天的時間而已。
故而,這裏是必須攻取之地。
而這二十餘裏的通道,衛律已經看過了。
烏恒人已經在那裏,構築了堅固的防禦,并且在不斷擴充和夯實。
除此之外,這條通道的南北兩端,都很崎岖,遍布了沙礫與破碎的岩石。
很不适合匈奴騎兵活動。
倘若貿然從這兩邊進攻,很可能還未摸到烏恒人的影子,匈奴騎兵的馬就要損失大半。
更重要的是,這些天來,暴曬的太陽,不斷将能量彙聚在這一地區。
烤得這條通道的很多地方,都熾熱無比。
尤其是白天,地表的高溫,甚至可以煮雞蛋。
在這樣的情況下,戰馬脆弱的馬蹄,根本無法長久奔馳——因爲,高溫會讓馬匹脆弱的馬蹄受傷、吃疼,然後唰的一下,将主人甩下馬背。
故而……
衛律知道,現在自己遇到大麻煩了。
這條狹窄的通道,無法讓他的部隊,一次全部展開。
隻能分批進攻。
熾熱的地表,又限制了攻擊的時間。
除非他肯讓自己的部隊,下馬步戰。
但,下馬步戰的話,就将失去速度,變成對方射手的靶子。
在這樣狹窄的通道中,敵軍的弓手,就算再廢物,也能射中人!
思慮着這些問題,衛律立刻就道:“我軍現在的關鍵,就是要找到足夠多的木材來制造木盾!”
“烏恒人的弓,都是些小弓,穿透力沒有那麽強,隻要有一批木盾,再蒙上穹廬的羊皮與牛皮,便足可阻擋他們的箭矢了!”
“所以,諸位,馬上去伐木!”
“将各部攜帶的木材,都集中起來,制造木盾!”
“另外,集中所有的青銅盾,統一劃撥給骨都侯蘭延呼!”
“明日清晨,我軍嘗試一次進攻,試探一下烏恒人的深淺!”
“遵命!”所有骨都侯都伏下身子。
……………………………………
鹽澤北部。
熾熱的夏季陽光,直射下來。
虛衍鞮站在剛剛建立起來的簡陋箭樓上,遠望着前方的草原深處,那些三三兩兩活動的漢朝騎兵,眼簾忍不住浮現起一抹怒意。
從昨天到今天,他的斥候們,已經與這些漢朝騎兵交火了。
試探後得出的結論是,大約有五千到六千左右的漢朝騎兵,在這丘陵外圍的二三十裏一帶,将他們圍困在此。
雖然包圍圈很稀疏。
他想要突圍,完全可以辦到。
但,虛衍鞮連突圍的念頭,也不敢起。
離開此地,下一個可以作爲防禦、修整的地方,還在數百裏外的崖原中部。
而騎兵作戰,最重要的一個要素,就是馬力。
沒有馬力,一切休談。
況且,虛衍鞮也不敢賭,自己現在探知的漢朝兵力,是不是就他們的全部了?
萬一在外圍,還有一支生力軍在埋伏呢?
就像他聽說過的,百年前漢朝名将韓信那經典的十面埋伏。
那是出神入化一般的用兵,生生的将漢朝最大的敵人的主力兵團,像剝皮一樣層層剝掉,最終使其全軍覆沒。
虛衍鞮可不願意自己也落得和那位項羽一樣的下場。
隻是……
他咬了咬牙齒,回頭看向身後的營地。
三日之中,數千士兵與上萬馬匹和數千牲畜,一起協力,将這原本山清水秀之地,變成了堆積了無數糞便的惡臭之所。
盡管,他派了許多奴兵,日夜挖坑掩埋,但這些糞便的數量卻有增無減。
更要命的是,牧場的草與湖泊裏的水,都在一天天變少。
最多再有四天,這裏的草與水,恐怕就都要變得珍惜起來。
想到這裏,虛衍鞮就明白,他必須主動進攻!
不能再守在這裏等死!
他必須向前,拓展空間,獲得足夠的水與草料來維持大軍。
“明日淩晨……”他望着前方,十餘裏外的一個草原與其附近的湖泊:“我軍便突襲該地,試一試這漢軍的成色吧?”
“都說一漢當五胡……”自他懂事起,所有人都在說着這個事情。
每一個人都在反複訴說着漢軍的強大與恐怖,告誡着大家——不要輕易去和漢朝人比拼。
沒有三倍以上的兵力優勢,絕對不要尋求決戰。
然而……
“本王,卻是不信!”
虛衍鞮握着拳頭,倔起了脖子。
“大匈奴的勇士,怎麽可能不如漢朝蠻子?”
“更何況,本王麾下的精銳,是如此的強大!”
他的姑衍萬騎,無論裝備、訓練還是編組,都是按照漢軍的模子,進行複刻的。
軍官更基本都是以漢朝降将組成,是匈奴舉國之力打造的王牌。
爲了提高和加強戰鬥力,他的士兵的食譜都是抄的漢朝北軍六校尉的食譜。
頓頓都是牛肉、羊肉、馬肉與橐他肉。
這在匈奴,便是一般的貴族,也無法做到天天這樣。
因而,士兵們的力量與體格,都不輸漢軍精銳!
哪怕沒有經過實戰考驗,但虛衍鞮對他們依然有着足夠的信心。
想到這裏,虛衍鞮扭過頭去,看向他身後的一個貴族,同時也是姑衍萬騎的萬騎都尉,與李陵一起投降匈奴的韓國禹。
“韓都尉……本王聽說,都尉在漢時,因爲得罪了勳貴,所以被從都尉貶爲校尉……”虛衍鞮輕聲說着:“現在,都尉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
“拿出你的全部力氣,告訴漢朝皇帝……”
“他的眼睛瞎了!”
韓國禹聽着,猛然擡頭,露出一張滿是猙獰的臉,道:“請姑衍王放心!”
“此乃吾與諸将,數年以來,日夜不歇之志也!”
“吾等,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兩千多個日夜!”
他擡頭,看向南方,越過這無窮草原與重重山巒,仿佛看到了長安城的繁華市井,出現在眼前。
基本上,大部分投降匈奴後,願意爲匈奴服務,并爲他們訓練士卒的降将,大體都是相同的。
他們,深深的覺得,自己其實沒有叛國。
他們隻是當代的伍子胥,是當代的商君。
君視臣爲草芥,臣視君爲仇寇。
皇帝勞資你居然不重用我?/讓我受委屈了?
曹尼瑪!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況且,匈奴人确實對他們不錯。
予取予求,視爲貴賓,美女黃金、奴婢豪宅,應有盡有。
韓國禹尤其如此。
他甚至,給自己改了一個表字——員。
隻是,韓國瑜卻忘記了。
伍子胥奔吳,吳國再怎麽說,也是諸夏諸侯,泰伯之後。
商君适秦,其實隻是從一個諸夏王國,去到另一個諸夏王國。
可沒有像他這樣,投奔夷狄,甘爲走狗的。
更沒有人和他這般,被發左袵,胡服髡頭,抛棄祖宗。
他背叛的不止是劉氏,還是他的祖先與父母!
像他這樣的人。
伍子胥看到了,肯定會直接打死!
商君見之,必然車裂之!
春秋戰國數百年,從未有諸夏君子,爲夷狄服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