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嚴直接就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長安來的使者,居然敢反駁他那‘政治正确’的言論。
“就不怕令天下人寒心嗎?”周嚴在心裏憤憤不平的想着。
但卻又無可奈何。
畢竟,如今當政的是儒家的公羊學派。
一個徹徹底底的異類!
對公羊家而言,這個世界是向前發展的。
哪怕是谶諱之說,其實也反應這一特征。
天人感應的核心,就是人做事,天有應。
上蒼不是固定呆闆的,而是一個會積極的反應人間興衰的一種人格化的類似ai的機制。
皇帝做的好,有獎賞,做錯了有警懲,屢教不改,便要破滅家國,再立乾坤。
故而,對公羊家來說,什麽帽子雖舊,也要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得踩在腳下,完全是歪理邪說。
帽子破了,那就要換一個,這就是湯武革命,革鼎天下!
鞋子是新的,就要好好愛護,所以有‘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所以在這激進與變革的大時代,公羊思潮才能席卷天下,确定無可置疑的霸主地位。
無可奈何之下,找不到話來反駁的周嚴,隻好讪讪的道:“使者行事,無有前例可循,貿然公審就不怕陛下怪罪,丞相遷怒?”
這就是企圖用天子和丞相來壓人了。
在他想來,那個年輕的使者,總不能還有底氣,對天子和丞相熟視無睹吧?
反正,他也隻是想拖時間而已。
張越聽着,卻是哈哈大笑,道:“刺史怎麽就不認真看邸報呢?”
“自去歲八月開始,天子就已經多次昭告天下州郡,曉瑜文武大臣,漢家之天命所在,欲與群臣共建小康之世,開太平之業!更多次告喻群臣文武,當厲行更化,率民更始!”
“我師董子曾曰:漢之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不得善治,乃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真可謂是一針見血,令人發醒!”作爲董仲舒的再傳弟子,張越毫不猶豫的高舉起自己‘老師’的大旗,來給自己背書。
“故所謂公審,乃是本使從天子诏谕之精神,而引申董師更化之呼籲,而所行之舉也!”
“乃是爲天下,爲萬民,爲社稷探路,是變革維新的探索!”
“更是一種新常态!”
“刺史要認真領會,仔細揣摩,不要****大政,更不可揣測天子聖心!”張越語重心長的告誡道:“天下州郡一盤棋,休說雁門了,就是并州也要服從陛下安排!”
論起官樣文章,誰能比張越更擅長?
當年的文山會海,可不是白混的!
輕輕松松就給這個并州刺史,扣上了無數罪狀。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可惜,對方卻沒有馬上醒悟到這一點,反而作死的反駁道:“一派胡言!”
對于他這種老舊的官員而言,張越所說,正中他的命門。
更化這個東西,人人皆知,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做。
對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僚集團而言,他們現在連察舉制度,都懶得去搞。
要不是國家有指标和任務限制,天下州郡每年舉薦的各類人才,恐怕連标準的名額都湊不齊。
這不是假設,而是事實!
不然,史書上也就不會記下那道著名的‘求秀才異等诏’。
這道诏書的背景,就是漢家地方官員,對于察舉人才懶怠,很多郡國常年完不成任務指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西漢不是東漢,察舉制度要求嚴格,在國家層面還有審核、淘汰機制。
不是随便推薦一個人就完了。
若是推薦的人不合格,舉主就要承擔責任。
所以那道诏書,其實就是放寬審核标準,不再強求推薦的人才,一定要德智體全面發展,隻要有某一方面達标(主要是才能)就可以了。
就在此時,一騎疾馳而來。
“澎候劉公家臣劉知,拜見侍中公!”這騎士翻身下馬,擠進人群中,看到張越,立刻上前納頭就拜,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呈遞到張越面前:“此乃劉公親筆信,還請侍中公一閱!”
此人的到來,瞬間就讓周嚴和他身後的人,仿佛像主心骨一般,振奮不已,興奮莫名。
周嚴甚至不顧一切的上前行禮,拜道:“下官并州刺史周嚴,恭問明公安……”
可惜,對方的态度卻冷漠非常,甚至用着一道足可吃人的眼神,掃了一眼周嚴,根本就不搭理他。
周嚴卻激動的沒有注意到這些,反而笑着道:“未知明公此來是?”
周嚴身後的名士們,更是興奮莫名。
王源立刻就嚷嚷道:“明公,丞相公子,被使者無故緝拿、關押,明公此來可是欲救公子?”
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那人卻是充耳不聞,反而對那個明明應該在他們看來是被嚴厲呵斥與打罵的使者,納頭就拜,脫帽謝罪:“我家主公命我向侍中公謝罪!”
“主公言:教子無方,幾敗壞明公大業,罪孽深重,不敢望明公諒解,唯願明公憐憫一二……”
周嚴聽着,整個人都傻掉了。
而他身後的名士們,更是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風中淩亂之中。
丞相!
那可是丞相!
漢家第一位以宗室而任丞相的澎候!
而這樣一位大人物,親自派人來此,不是問罪,也不是呵斥、幹預。
隻是謝罪?
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
誰能相信?
“他是假冒丞相家臣的賊子吧?”王源大叫着:“一定是這樣!丞相怎麽可能向這區區的侍中謝罪?”
而就在此時,卻又有數騎,疾馳而至。
一位頭戴着獬豸冠的禦史,大步走過來,他向張越微微緻意:“監禦史楊惠,見過侍中公!”
然後,他就扭頭,看向了周嚴,從懷中取出一份公文,丢給對方,大聲道:“并州刺史周嚴,敗壞國法,煽動輿論,對抗天使,汝可知罪?”
周嚴立刻就趴了下來。
監禦史,是禦史台負責天下州郡刺史的人物。
可謂是掌握着各州刺史升遷任免的大人物。
但他卻不辭辛苦,親自來到了這裏,還用着這樣的口吻責問。
用屁股猜,他都知道,自己的事情,長安肯定知道了。
而且,一定是龍顔震怒,不然,監禦史不會來。
再考慮到,其實,他的報告與信件,其實說不定抵達長安的時間,不會超過六天。
換而言之,六天前,得到消息後的禦史大夫,就被天子叫過去罵了一頓。
然後,禦史大夫就馬上派出了這位監禦史,讓其快馬加鞭,星夜趕來。
隻爲将自己抓回長安問罪。
由此可見,天子怒火究竟有多高?
周嚴戰戰兢兢,而他身後的名士們,卻已經開始腳底抹油,想要跑路了。
傻子才會繼續留在這裏。
畢竟,龍顔震怒之下,他們這些小人物,就和蝼蟻一樣。
可惜,他們卻沒有機會了。
楊惠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十幾個官員,冷着臉,從四面包抄過來,看着他們像看死人一般,臉上更是充滿了殺氣。
要知道,就是因爲這些人,他們被暴怒的禦史大夫,從長安的溫柔鄉裏趕出來,讓他們在五天内跑了兩千多裏,一路上每個人都跑死了好幾匹馬,屁股更是被巅得開裂、流血。
對這些人的仇恨,簡直是無可複加的!
“上郡王源、代郡李聲……”他們拿着書冊和圖像,按圖索骥,開始抓人。
而且,動作粗暴,動辄就是打罵。
很快就将這些人,統統抓起來。
隻有少數幾個,見機得快,跑掉了。
不過,他們也跑不了多遠。
帝國編戶齊民的政策,就像一張大網。
除非他們能想辦法,逃去匈奴,不然遲早會落網。
…………………………
鬧劇迅速落幕。
整個善無城内,一下子就安靜無比。
而長安來的士子們,卻是興奮非常。
到處跟人講述着‘張蚩尤’的豐功偉績。
這一次,再沒有人不敢信了。
因爲事實擺在眼前。
塞下各氏族首領們,更是吓得魂飛魄散。
特别是郝連破奴,連夜就帶人來太守府,向張越悔罪,發誓此生‘爲天使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張越自然是欣然收下他的效忠,又勉勵了一番。
令郝連破奴,感激涕零,就差沒有抱着張越大腿,認他當義父了。
即使如此,也是千恩萬謝。
第二天一早,楊惠與劉知,就來向張越告辭。
然後就帶着那個劉屈氂的兒子與周嚴等人,踏上了返回長安,回去複命。
而通過這兩人,張越也終于拿到了離開長安後,這一個多月來的長安變化與人事。
“呵呵……”
“果然,我一離開,就有人想摘桃子……”
“我的桃子,誰能摘得了?”
張越得意的笑了起來。
然後,他就開始着手準備,今天的公審大會。
有了昨日之事,一切自然順利的不可想象。
不止是上上下下的官吏将士們,一下子就變得聽話、順從無比。
就連那些被捕的豪強、官員們的态度,也瞬間變得無比乖巧。
可惜,對他們來說,一切都已經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