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冉冉升起,晨曦之光,出現在東方的山巒。
趙萬年輕輕推開闾裏的門禁,小心翼翼的探出頭顱。
然後,他就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在晨光中,闾裏外的街道兩側,安睡着數十甚至上百名士兵。
許多人,甚至就是抱着兵器,蜷縮在街角的避風處。
趙萬年看着,不知爲何,熱淚盈眶。
“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的丈夫了啊……”于是,他輕輕帶上闾裏的門禁,然後走回身後的小巷,挨家挨戶的叫醒居民們。
“昨夜,入城的兵馬,都睡在門外的大街上呢!”趙萬年敲門闾裏居民的門戶後,總是重複這一句話:“快些叫細君們,煮些熱粥、雞蛋,一起去勞軍吧……”
居民們聞之,都是不敢相信。
然後,大家紛紛來到了門口,看到了那些橫卧于街道,露宿在街頭的軍人們。
頓時,一種名爲心安和感動的情緒就浮上心頭。
人們紛紛回家,都不用再動員,就再發的将家中的米、蛋、肉拿了出來。
然後發動家裏最心靈手巧的媳婦,爲街道上的軍人,煮上了一鍋他們所能煮出來的最豐盛的早飯。
最終,居民們在趙萬年的帶領下,拿着粥飯,出了闾裏門禁。
街道上,本在酣睡的士兵們,已經醒來。
他們正在列隊重組,看到出門的居民,顯然都有些發愣。
“老朽乃是這善無城南三裏的裏正……”趙萬年上前,對一位看似是軍官模樣的男子拱手道:“見諸位明公,夜宿街頭,深爲感動,我等小民,能做的不多……一餐寒食,還望諸位莫要推辭……”
身後,闾裏的百姓們,已是一湧而上,将手裏的粥飯、碗筷送到了那些還在懵懂着的士兵們手裏。
“吃吧……”人們催促着,滿懷仰慕之色。
士兵們卻都是看向自己的長官。
久居幕南,護烏恒都尉的紀律性,在漢軍之中,算是頂尖的一批,僅次于北軍六校尉。
所以,昨日天使下令,不許擾民,不許侵占民房後,他們就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在城中就地露宿。
這對他們來說,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在幕南,餐風露宿,乃是常事。
很多時候,出去巡邏,一走就是一個月,一路上荒無人煙,士兵們睡在沙漠、戈壁、高原上,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相對來說,善無城的街道,可能還要暖和一些。
“父老們一片心意……”軍官沉默良久,揮手道:“快快謝過父老!”
于是,上百名士兵,齊刷刷的面向百姓們,鞠躬謝道:“多謝父老美意!”
然後才接過百姓遞上來的食物,蹲在地上,就狼吞虎咽起來。
趁着這個機會,趙萬年湊到那軍官面前,問道:“尊駕是哪來的兵将?怎麽看着面生?”
昨日,善無城的劇變,連他這個底層的小民,也是吓得不輕。
先是郡尉借口‘剿匪’封鎖道路。
然後就是一位持節使者,率軍扣城,偏偏還有人負隅頑抗,結果被其手下斬殺。
接着,大軍入城,馬蹄如雷。
像是趙萬年這樣的小人物,昨夜吓得一夜沒睡。
生怕這大兵窮兇惡極,搶掠人民啊!
即使沒有縱兵爲亂的将官,他們也擔心,趁機作亂,殺人放火的賊寇啊!
所以,家家戶戶的壯丁,都是手枕刀劍,不敢入眠。
就怕有膽大包天之人,趁機作惡。
所幸一夜安甯,平安無事。
門外甚至連一聲喧嘩都沒有響過,甚至比過去還要安靜!
直到早上他才知道,不是沒有喧嘩。
而是喧嘩被眼前這些軍人,擋在了闾裏之外,他們保護了所有人的安全,卻默不作聲,甚至露宿街頭。
“不敢當老丈尊稱……晚輩是護烏恒都尉的隊率……”那軍官看上去很年輕,可能也就二十五六歲,臉上的髯須都還很淺,皮膚也很粗糙,但說起話來卻是柔聲細語:“奉侍中、建文君張公之命,來此護衛桑梓,保護百姓!”
“侍中……”趙萬年問道:“可是天使?”
“然也!”軍官昂起頭,驕傲的道:“侍中公乃是真正的大丈夫,霍骠姚一般的人物,奉天子诏,巡視北邊,宣撫幕南來的!”
“那爲何帶兵來此……”趙萬年小心翼翼的問着。
“侍中公奉诏陛辭後,就一路微服,過雁門各縣,查知百姓疾苦,知貪官污吏、強宗豪右之害,乃密令吾等自幕南啓程,星夜來會!”
“而雁門太守韋延年、郡尉馬原等,兇頑惡劣,大逆不道,居然勾結馬匪,暗自調動句注軍,意圖殺使造反,爲侍中所察覺,并在參合坡大顯神威,一舉擊破馬匪,降服句注軍,然後便揮師善無城,撥亂反正!”
“啊!”趙萬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那軍官,問道:“尊駕的意思是,那韋太守、馬郡尉,都已經被捕?”
心髒更是忍不住砰砰砰的跳動。
“然也!”軍官答道:“不瞞老丈,不止是太守、郡尉,如今善無城中,四百石以上官吏,皆以就地停職,接受審查……”
“侍中公有令,雁門軍民,無論貴賤,皆可上書狀告郡中一切不法官員、豪強……”
趙萬年聽完,卻是忽然熱淚盈眶,忍不住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啊!你的冤屈,今日終于可以償報了!”
軍官看着,有些不知所措,連忙扶起:“老丈爲何如此?”
但趙萬年卻隻是抽泣不停。
還是旁邊的人,給了解釋:“趙裏正的長子胡,去年出門,爲奔馬所撞,不幸身死,而官府卻判定其子是‘迎馬而走’,反而判令裏正賠償奔馬者……”
接着旁邊就有人道:“還不是那奔馬者,乃是馬郡尉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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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一幕,出現在這個早上的善無城的數個闾裏外。
于是,持節天使,親至雁門,乃爲撥亂反正,拯救黎庶之事,不胫而走。
特别是當人們真的發現,善無城中,那些過去橫行霸道的官吏,統統消失不見。
街道上出現的,俱是面生的軍人時,他們才确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整個城市,瞬間陷入了狂歡。
數百上千的民衆,公開走到街道上,歡呼雀躍,氣氛熱鬧的宛如過年。
更有無數人,面朝長安,高呼萬歲。
而護烏恒都尉的将士們,則立刻迎來了讓他們措手不及的事情。
常常有人在巡邏時,走着走着,就迎面來了一隊民衆,他們熱情的将煮好的雞蛋、肉條,塞到了這些士兵手裏。
甚至還有老人,帶着孩子,将一件新縫制的衣服,送給了一個率軍而過的軍官。
這一切,都讓無數人目瞪口呆,驚訝萬分。
“這些泥腿子,是要造反嗎?”善無城中,一處豪宅内,一位華服貴族,看着街道上的情況,臉都白了。
與雀躍的百姓相比,豪強貴族們,在這一日一夜間,受到的驚吓,無疑是最大的。
當整個善無城的官吏,都被緝捕後。
他們中的很多人,已是惶惶不可終日。
因爲,他們知道,一旦那些被捕的官吏開口了。
那他們進去也就不遠了。
于是,紛紛聚集到了一起。
此時,看到那些百姓的模樣,内心惶恐更甚。
現在,他們終于重新回憶起來,名爲漢臣的恐怖。
王溫舒、義縱、鹹宣。
這些辣手無情,經常一殺就殺一郡豪強官員的酷吏們的故事,重新浮上心頭。
“公子,您可得幫幫我們啊!”大家齊刷刷的看向一位年輕貴族,紛紛道:“若讓這些泥腿子這麽搞下去,讓那個持節使者這麽胡鬧,吾等恐怕,這雁門郡就要道德淪喪,國之不國了!”
“諸位明公不必驚慌!”年輕貴族,悠然自得,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吾已經派人去請并州刺史周公以及太原的諸位君候,來此勸說……”
“想必,那長安來的使者,不敢不給面子!”
“此爲,吾更寫了信回長安将此間之事,面告家父!”
“家父必然不會袖手旁觀的!”
衆人聽着,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然而,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緊接着,就是一聲宣告:“吾乃烏恒将軍司馬玄,奉天使令,緝捕涉案人犯,爾等立刻開門,不然,大軍強攻,立爲齑粉!”
衆人聞之,馬上就慌亂了起來。
隻有那個年輕貴族,依然面不改色。
他看向其他人,昂起頭來,道:“公等莫慌,待我去與那司馬玄談談!”
“有勞公子!”
“多謝公子!”
大家立刻都是千恩萬謝。
于是,就簇擁着那年輕貴族,到了門口,打開門來,外面已經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
遠處,數百百姓,遠遠眺望着。
年輕貴族昂着頭,輕蔑的看了一眼,就對着一身戎裝,站在門口的司馬玄道:“司馬将軍,别來無恙……”
說着就要行禮、叙舊。
結果,他迎上的隻有一張冷酷無情的鐵面。
“奉天使命,将所有人犯全部緝拿!”司馬玄揮手道:“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司馬玄!”年輕貴族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汝敢!?”
以他的認知,司馬玄此時應該告罪而去了。
但……
他看到的,卻隻是一張冷酷無情的鐵面:“敢阻擾者,視同亂賊同黨,殺之勿論!”
于是,平端着長戟的士兵們,魚貫而前。
将一個個善無城中,平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豪強、貴族們,統統按到在地。
稍有反抗,就是拳打腳踢,甚至直接以刀劍相加。
那年輕貴族,看着這一切,深感羞辱,于是握緊了拳頭,對司馬玄吼道:“司馬玄,你好大的膽子,我一定要寫信給吾父,告你目無王法,爲虎作伥之罪!”
司馬玄聽着,終于忍不住搖了搖頭,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他,道:“本想給丞相一個面子……奈何閣下不自重啊!”
然後,他揮手道:“拿下!”
便有着士兵上前,直接将這貴公子,按倒在地,腳踩在了他華貴的錦衣上。
然後,便有人拿着枷鎖,将他套起來,像狗一樣的拖着向前。
那年輕貴公子,又羞又怒,在地上瘋狂掙紮、嚎叫:“吾父可是丞相!澎候劉公!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抓我?”
“丞相之子,不是閣下肆意妄爲,爲非作歹的依仗……”司馬玄輕聲道:“來前,侍中公就已經知道閣下在此,而且也知道閣下與這雁門郡之間的幹系……”
“侍中說過一句話,雖然國法無情,但漢家有将相不辱之制……”
“若閣下老實一點,侍中公還會給閣下留下面子,派人将閣下送回長安,交給丞相處置……”
“然而,閣下怎麽給臉不要臉呢?”
于是就大步向前,對着将官們下令:“将所有人犯統統帶回太守府!”
“派人去城中各處,查封所有人犯的家産!”
“諾!”衆将轟然應諾。
雖然在這善無城,待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
但他們卻已經對這座城市的可愛人民有了感情。
因而,對這些豪強、蠹蟲,痛恨萬分!
要知道,僅僅是他們聽說的各種慘案與悲劇,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抓他們,将士們的積極性無比強大!
而善無城的百姓,親眼看到,那些曾經與官員們狼狽爲奸,壞事做盡的家夥,被官兵們像狗一樣的套着枷鎖,押上囚車。
立刻就爆發了震天的歡呼聲。
一路上,無數人,跟随在囚車之後,追随着囚車,目送着這些可恨的混蛋,終于被送入太守府中。
大家都是興奮莫名,亢奮非常。
而善無城中,十幾個豪宅裏,卻是慘嚎連連。
立刻,就有人将此間之事,傳報了出去。
延和二年春二月,侍中張子重持節至雁門善無城,一日間太守、郡尉、主薄、司馬皆被擒。
城内豪強貴族十五家,包括一位丞相公子,亦被收押。
消息傳出,并州震動。
無數目光立刻聚焦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