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批閱工作完成。
一份八十人的名單,被送到了張越面前。
他需要從中選出三十二人,然後逐一任命。
這對其他人,或許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但對張越來說,卻是簡單至極。
他已經背熟了新豐上上下下,兩衙一署(縣衙、縣尉、工商署)三鄉一城,所有有秩以上的官吏名字、籍貫、履曆和政績。
甚至能記得很多人的身高、口音、個性。
所以選起來,速度非常快。
隻是一個時辰的功夫便将名單确定下來,然後交給陳萬年,由後者送去給劉進用印。
于是,當天下午,這份名單,就被張貼在了縣衙外面的露布上公示。
這也是張越主政新豐以來最先被确定的規矩了。
事無大小,隻要是縣衙的決定,都要先公示、宣傳,使人民知道,然後再執行。
所以,有些儒生不喜歡甚至憎恨新豐的政治,也是能夠理解的。
畢竟,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這種不愚民的路子,在主流的思想派系裏,隻有黃老餘孽才玩的出來!
在這些人心裏,泥腿子越蠢越好,越無知越容易統治。
百姓都懂法了,都知道政策了。
要老爺們何用?
不過,這少許雜音,張越是直接無視的。
新豐縣内,更是沒有什麽人理會。
相反……
公告一張貼,立刻引來無數人圍觀。
“這是保安曲的錄用名單啊……”有人驚呼着,立刻吸引來更多的關注。
很快,一輛輛豪華馬車駛來。
公侯勳貴,濟濟一堂。
更有着大腹便便,衣錦服華的巨賈。
“主公,名單一共是三十二人……”
“兩位屯長,十位隊率,二十位什長……”
家臣們湊到自家主人耳畔,竊竊私語。
“去查清楚,無有婚配者的名字……”隻是瞬間這些大人物,紛紛下了命令。
漢室百年,已經告訴了所有人。
劉氏的遊戲規則,就是武勳第一!
軍功之外,盡皆浮雲而已!
黃金萬金,土地萬頃,奴仆萬人,不及斬首百級的猛将。
因爲前者,一個不小心,就要掉腦袋。
而後者,隻要不造反,不得罪天子。
便是犯罪,也可以抵罪!
軍功是家族最好的基石,猛将是興盛的根本所在。
最好的例子,就是貳師将軍李廣利!
當初,李夫人有三兄弟。
長兄李廣利,從弟李延年、幼弟李季。
最初,李廣利算哪根蔥?
李氏外戚集團,真正的大人物,是協律都尉李延年。
李延年生時,權傾朝野,聞名天下。
是漢室最有名的音律家,更是知名的大文豪。
論起名聲、地位,李廣利拍馬也不及。
便是李季,也是侍中領尚書事,位在霍光之上。
彼時的李廣利,卻在居延吃沙子,曬得皮膚黝黑、滿臉絡腮胡子。
但,李延年、李季,一朝失寵,全家被誅。
獨獨有軍功的李廣利,毛都沒有掉一根。
反而日益強盛,權柄日重。
現在更是能決定丞相人選!
看到這一事實後,便是傻子也知道,軍功是漢室最硬的硬通貨。
更不提,漢家本就有尚武的傳統。
吟詩作賦,算什麽大丈夫?
北阙城樓下獻俘的才是英雄!
連司馬相如這樣的大文豪,都要去西南夷鍍金,開疆拓土,才能被人稱頌。
………………………………
低着頭,穿過一排低矮的屋舍。
前方就是家了。
不知道爲何,王啓年忽然心情緊張起來。
輕輕推開門,院子裏母親正在漿洗衣物。
堆磊起來的衣物,足足有兩三個一人高。
王啓年歎了口氣,走上前去,跪下來道:“母親,您什麽時候又去工坊園找活了?兒子不是打過招呼了嗎?不讓工坊園給您衣物……”
“我兒回來了……”一直埋首在水池旁,拍打和搓揉衣物的婦人擡起頭,呵呵的笑了笑:“俺這不是閑着嘛……就想着,給吾兒賺點家底,也好說門親事……”
王啓年聽着,苦笑了一聲,道:“大人!兒子如今已經是新豐工商署的吏員……秩比有兩百石,月俸八百錢……”
這确是他的驕傲。
“啊呀,一個月八百月俸,能存多少啊……”
“現如今,新豐城内的閨女出嫁,聘禮都是一萬錢起……”
婦人絮絮叨叨的說着:“而且,吾兒既然是官了,那也得置辦一個大些的宅子才成!”
王啓年聽着,沉默起來。
他幼年喪父,全靠着母親一手拉扯、養大,又費盡心機,送去讀書學藝,才有的今天。
但也因此,耗盡了父親留下的大部分财産。
在王啓年的記憶裏,母親一直就是這樣。
總是想盡辦法的賺錢,總是窮盡一切的省錢。
一切都隻爲了自己能有一個好的生活。
深深歎了口氣,王啓年對着自己的母親重重磕頭,拜道:“啓禀母親,兒臣日前參加了縣中的軍伍選拔,僥幸獲選,被拔爲隊率……”
“往後,月俸就不是八百錢了,而是四千錢!”
漢家野戰部隊的軍饷,素來很高。
哪怕是非戰時,屯駐關中的野戰部隊,軍饷也是比照着居延邊塞的障塞守備部隊計算的。
目前,替人在居延服役一年,其責庸價爲兩萬九千錢,基本上與戍卒軍饷持平。
這還隻是戍卒!
軍官的軍饷,向上不斷打滾,幾乎是肯定的。
也就是新豐因爲名義是‘郡兵’,不敢真的比照野戰部隊的軍饷配置。
不然,隊率的月俸隻會更高!
王母聽着,卻沒有高興,反而低頭幽幽的抽泣起來:“俺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學乃父……不要學乃父……安安生生在新豐做個官吏,娶妻生子,平平淡淡渡過這一生,便是俺對汝最大的期盼了……”
王啓年連忙磕頭:“兒子不孝,讓大人擔憂了……”
他父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帶着家裏的弓箭和佩劍,跟着縣中的十幾個好友,一起投軍,跟着貳師将軍遠征大宛。
結果再也沒有歸來。
連屍骨,都埋在了大宛的山谷裏。
這是他永遠的痛!
他依然記得父親離别那日的場景,夕陽西下,馳道巍巍。
父親的歌聲,仿佛一直回蕩在耳畔。
“豈曰無衣?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待他年歲漸長,讀書懂事,便早在心中下定決心,一定要去迎回父親骸骨,葬到他生前最喜愛的渭河邊。
而欲如此,就必須從軍,立下功勳!
故而,他一直瞞着母親,悄悄的練習武藝、騎術。
特别是今年新豐公考,他考上之後,當了工商署的官吏,便有了更多時間和自由來充實自我。
不僅僅将工商署内所藏的兵書,背的滾瓜爛熟。
更進了撞球隊,不斷的通過運動,加強自身。
今次,新豐保安曲選拔軍官,他瞞着母親,悄悄報名。
結果是一舉入選,甚至被選爲隊率這樣的中堅。
“汝啊……”王母哭着道:“那沙場征伐,兵兇戰危,汝因何要去冒險啊……”
“若是有個萬一,俺如何活啊……”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喧嘩聲。
笃笃笃!
緊接着,有人敲起了門。
“王家嬸嬸,可是在家?”一個腦袋,探了進來,然後就看到了王啓年,他立刻怪叫一聲,聲音仿佛見了腐肉的豺狼:“王家大郎在家!!!!”
頃刻間,便是一片雞飛狗跳。
門外似乎上演起了争打的戲碼。
砰!
王家那扇木門,連三個呼吸都沒能堅持,就已經被人重重撞倒。
王啓年和自己的母親,擡起頭,看向大門處。
隻見,十餘個穿着青衫,帶着布帻,似乎是大戶人家家臣、家仆一類的男子,正扭打成一團。
每一個人都想搶先,但每一個人都不願意讓别人先走。
于是,便打成了一團。
嘴中的威脅與恐吓,更是不斷的飚出來。
“哪來的破落戶,也敢于奉安君搶佳婿?”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拳打到一個欲搶在他前面的男子。
但他還未來得及高興,便被身後的兩人拉住腰帶,然後按在地上。
“區區封君,也敢觊觎英雄?”這兩人冷哼着,舉起一枚信物:“隴右錢家看上的乘龍之虛,也是小小封君可以搶的?”
“錢家算個P?”冷不丁,有人從角落裏殺出來:“可敢與吾家主公争鋒?”
“汝又是誰?”
“哼!”來人高傲無比的冷哼一聲,舉起一柄佩劍:“吾家主公……姓司馬……”
“當朝輕車将軍是也……”
………………
王啓年母子看的目瞪口呆,聽着驚駭莫名。
“諸君……”王啓年大着膽子,将母親護在身後,然後拔出佩劍,看着衆人問道:“不知道諸君此來爲何?”
“閣下便是王公子諱啓年?”聽着王啓年的話,原本在争鬥不休,誰也不服誰的十幾人忽然停手,然後一個個瞬間将衣服整理好,宛如君子一般,拱手問道。
“正是……”王啓年疑惑着:“未知諸君,有何貴幹?”
但内心的心防也算是放了下來。
那些人聽着王啓年的話,然後上上下下的将王啓年打量了一番。
接着,每一個人眼中,都是流露出怪異的神色。
錯非王家的門戶雖然倒塌了。
但門檻還在,忌憚漢律的鉗制,沒人敢在沒有主人的邀請下,擅闖進來。
不然的話,這些人恐怕早就撲将上來,将王啓年給撕成碎片了。
“王公子……”那自稱奉安君家臣的男子,擦了擦身上的灰塵,第一個開口,拜道:“我主奉安君嚴公,久慕公子威名,以爲當世豪傑……”
“聞說公子至今未婚,甚憾之!”
“欲以女妻之,以侍公子枕席,好叫豪傑不寂寞……”
“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此人話音未落,那兩位自号‘隴右錢氏’的人,立刻譏諷:“嚴家的嫡女,早就嫁光了吧?”
“區區庶女旁系,蒲柳之姿,如何能配王公子這樣的豪傑?那豈非是明珠蒙塵?”
兩人看着王啓年,長身拜道:“好叫公子知曉,吾主錢公,爲漢材官都尉,世代軍功爲家,聞公子豪傑,甚是傾慕……”
“恰好我主膝下有嫡女,年方二八,自幼家教森嚴,賢淑得體,正是公子這般豪傑的良配……”
“若是公子不棄,吾主願以田宅五百畝,錢五十萬、奴仆十人,并嫁滕妾八人爲嫁妝……”
王啓年聽着,目瞪口呆。
而他身後的老母,更是不明所以。
無論是奉安君、隴右錢氏,甚至是那上官将軍。
都是過去他們家聽都沒有聽過,恐怕連接觸都不可能的貴人家族。
但現在,這一個個卻都争相上門,要嫁女兒?
特别是那錢家,連嫡女都拿出來了!
這是什麽情況?
正疑惑不解着,就聽着那自稱是輕車将軍上官氏家臣的人道:“王公子……夫人,可否許吾等入内一叙……”
王啓年看了看自己母親,思慮一番,最終拱手道:“不敢,還請諸公入内……”
“寒舍簡陋,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衆人卻是早就在等他這句話。
王啓年話音剛落,所有人立刻就一擁而入。
最當先的便是那剛才還文绉绉,一副謙卑禮讓模樣的上官家的家臣。
他帶着人,沖入王家大門,然後對着王啓年就撲了上去。
“公子,我家主公已在新豐,準備了新房……”
“今日吉日,良辰将近,還請公子莫要耽誤……”
……………………………………
新豐縣城内,類似的情況,接連上演。
軍功貴族們,争相搶婿。
一時間,一片雞飛狗跳。
新豐城内百姓更是看的目瞪口呆。
将軍、封君、列侯,紛紛出手。
看準了,直接下手,手快有,手慢無。
其果決和迅速,讓人吃驚,也讓百姓們深受震撼。
對于漢人來說,富貴,是永恒的追求。
而今日,新豐縣中百姓士人,共同見證了一個‘雞犬升天’的盛況。
所有被列在保安曲的軍官名單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隻要是沒有婚配的,都是天上掉下一個泰山,不由分說,就要嫁女送嫁妝。
根本不容反對。
而且……
泰山們,都是漢家聞名遐迩,勢力頗大的軍功家族。
真正的權勢人家。
往常,一般的士大夫,連這些人的家門都進不去。
而這些家族也素來不和士大夫文官聯姻。
現在……
這些人,卻舍得将自家的嫡女,嫁給新豐的寒門,區區的什長、隊率、屯長。
不止是那些沒有婚配的人。
便是有了妻子家室的人,也一下子被人塞了一堆妹子。
也是此時,新豐百姓,都覺悟了。
“食必粱肉,學必武藝啊!”
“欲求富貴,非得武勳!”
各家大人,更是紛紛教訓起自家的孩子。
白天縣衙公布的三十二人名單,成爲了‘别人家的孩子’。
長輩們,開始用這些人來激勵子弟。
一碗碗雞湯,被人熬了出來。
而新豐官場,更是深受震動。
事實以無比深刻、直白、簡單的方法,告訴了每一個人。
讀書救不了人生!
武勳才能改變人生!
富貴出自軍功,而源于遠方。
要想富,讀兵書,要想貴,當軍人。
書呆子是沒有前途的!
到第二日,一首歌謠,在新豐縣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無數孩子一邊拿着木制小弓玩耍,一邊唱着:“勸君不要買良田,軍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軍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人,軍中自有顔如玉,丈夫欲遂生平志,發奮騎射讀武經,他年北擒單于日,封侯拜相在當時……”
這首歌謠,因爲太形象,也很容易被人理解。
于是,很快就傳遍新豐,并向着周圍泛濫。
不過半月,整個關中就已經人盡皆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