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一行,來到工坊園前的時候,甚至有些認不出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了。
巨大的圍牆,高達三丈,幾乎就像一座小型要塞,将工坊園籠罩于其中。
但……
即使如此,工坊園内的建築,也遮擋不住。
巨大的煙囪,直聳如雲,細細數了數,起碼有十幾個類似的煙囪。
這種用青磚堆砌起來的巨大人造物,擁有着讓人望而生畏的能力。
至少,烏孫人就被吓得夠嗆了。
他們在漢人腹地,見過龐大的冶鐵中心,也看過流水線生産弓弩的巨大作坊,更看到了漢人一次性将數萬支弩箭堆磊在一起的壯觀景象。
然而,高達四五丈,大如水桶的煙囪,誰見過?
特别是,這些怪物,還在吞吐着滾滾濃煙!
“傳說,康居人信奉善惡雙神,其惡神有爪牙,以硫磺爲食,吞吐酸液,喜食人心……”泥靡擡頭看着這些巨大的怪物,心裏想着:“漢朝人的這些東西,幾有康居人傳說中的這種惡神爪牙的模樣!”
至于其他使團成員,更是吓得雙腿發抖,連路都有些走不動了。
便是劉進,也是微微皺眉,對張越問道:“張卿,此是何故?”
“那是煙囪……”張越笑着介紹道:“其原理,類似村亭百姓家中的導煙管,用于排放煙霧……”
“爲何如此巨大?”劉進不太理解。
他見過少府的豎爐導煙管,并不大,更沒有這麽高!
“爲了煉焦……”張越凝視着這些巨大煙囪,緩緩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欲煉百煉鋼,必用焦炭……”
“爲了煉焦,隻好建造這些煙囪來排煙……”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若不建造這些煙囪,煉焦産生的煙霧,就可能彌漫全城。
“煉焦?”劉進疑惑着。
“殿下,這是一種基于過去人們燒炭的技術,發展而來的手段……”張越耐心的解釋道:“其技術原理,就如過去鬼薪之徒燒炭,以高溫碳化燃料,得到可用于冶金的焦化炭……”
“而這煉焦,乃是将泥炭這種燃料,在封閉的燃燒室以高溫焦化而來……”
“哦……”技術上的事情,劉進不是很懂。
但既然是張越說的,那就肯定沒錯了。
最近劉進在潛心研究和學習已故的太宗皇帝的故事,從中得到了許多啓發。
其中一條,也是最讓他信服的就是——爲政者,不需要什麽都懂。
隻需要任用懂的大臣去做事,給與支持和幫助就行了。
便如太宗,其實不懂數學,也不懂經濟。
但他幹脆放權給張蒼,将政策和法律的修改、制定,全權托付。
自己隻把持關鍵的權力,于是,天下大治,國力迅速強盛起來。
張越卻是看着那些巨大的煙囪,嘴角微微翹起。
其他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煉焦産業的出現,意味着近代冶金業在萌芽。
其潛力在這個時代來說,甚至比蒸汽機還要強大!
因爲,蒸汽機就算能制造出來,也沒有足夠的鋼鐵,但煉焦産業則不同,它的規模大小,直接和鋼鐵産量挂鈎。
當然,現在的煉焦産業,隻是剛剛跨出了一隻腳,算是進入了這個全新的産業領域。
說話間,一行人便從工坊園的東門,直入内部。
一入工坊園内,整個世界,便與外界,截然不同。
與劉進最初看到的情況,更是有天壤之别。
一座座作坊,林立在道路兩側,延綿向前,伸展上千步。
叮叮當當的鐵錘之聲,更是不絕于耳。
官府爲了給工坊配套修建的排水明渠之中,流淌着渾濁、惡臭的污水。
數不清的鐵器,堆磊在一個個作坊之前,赤膊散發的年輕工人,在監工的催促下,手忙腳亂的将這些産品碼放整齊。
更讓劉進驚奇的是,在工坊的道路兩側,來來往往的馬車。
這些馬車,與劉進從前所見的任何馬車都要不同。
它有四個輪子,車體更是遠超劉進見過的任何民用馬車,幾乎都要趕上漢軍用的武剛車了。
寬大的車體,給與了它更大的載貨量和載重能力。
所以,這種馬車需要兩匹挽馬才能拉動。
更讓人奇怪的是,這些馬車在這擁擠、狹窄的工坊園之中,居然可以靈活轉向,自由的活動。
“張卿……這些馬車是?”劉進看着這些載具,輕聲問着。
“哦……”張越恭身道:“殿下,此乃臣命人制造的載重車,專門用于在工坊園之中轉運物資和零件……”
“原來如此……”劉進點點頭,既然是張卿所做,那麽就沒有什麽值得驚訝的了。
“殿下這邊請……”張越拱手道:“如今工坊園中的事務,皆由工坊令丁緩所主持……”
“殿下要了解詳情,非得找丁君帶路不可!”
“嗯……”
向前直行五百步,設置在工坊園正中心的工坊官署就在眼前了。
而早已經得到消息的丁緩,帶着全體工坊署的官吏,整整齊齊的列隊出來迎接。
和他們一起的,還有整個工坊園裏的大部分作坊主事。
見了劉進一行出現,丁緩立刻帶人上前,恭身一拜:“臣緩恭迎殿下、侍中……及諸位明公!”
其他人緊随其後,紛紛問禮。
而那些作坊主事們,更是谄媚不已的争相上前。
“卿請起……”
“諸公免禮……”
劉進微笑着上前,将他們一一扶起。
自大朝議上殿旁聽後,不管劉進是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他都被動的承擔起了國家儲君的部分責任。
而在廣大軍功貴族眼中,毋庸置疑的,這位長孫殿下才是他們的希望。
至于太子?
早已經沒了什麽指望了!
哪怕是最看好太子的将領,也隻是指望這位殿下将來不要搗亂,不要破壞既定的政策。
而受到如此多期待和希望之後,劉進已是被動的向着人們希望的方向去發展。
旁的不說,就這最近二十多天,就每日都有大将派子弟,向他問安。
雖然通常都隻是見他一面,頓首再拜,就告辭而去,沒有說什麽話。
但四方貴族的聚集,還是令他成長了起來,漸漸褪去稚嫩,向着君王方向演化。
别看他現在看上去似乎和和氣氣,沒有任何架子。
但舉手投足,言語之間,已經有了威勢。
所以,盡管隻是一個接觸,但整個工坊園内的官吏和商賈,都已經被他鎮住了。
很多人都在心裏說:“賢長孫也!”
沒辦法,這年頭天下人對于國家儲君的要求底線,已經是一降再降!
特别是,在經過了廣陵王劉胥和太子劉據的表演後,在輿論中,大家對于儲君的要求,已經是隻求合格,不敢再挑肥揀瘦了。
所以,劉進是幸運的。
他隻要表現出水準以上的能力和胸懷,就有的是人投效和效忠。
此刻,他便仿佛擁有了王八之氣,有着讓人納頭就拜的特異功能!
他每扶起一人,那人必定淚花濕潤,一副受寵若驚,三生有幸的樣子,而且看樣子,似乎不像作假,是真的感動不已,覺得非常幸運。
張越在旁邊看的有些稍微蛋疼。
隻能怪投胎技術不好,沒能生在天家!
這是羨慕不來的。
當劉進扶起最後一位作坊主時,這位作坊主甚至淚流滿面的拜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得殿下禮遇?唯粉身碎骨,方能報殿下之恩于萬一啊……”
這下子,連跟着來的泥靡,也是眼熱不已,一副羨慕嫉妒恨的樣子。
在烏孫,哪有這種忠臣?
他這個小昆莫,也就在自己的部族裏,能被那些小王、小翕候和貴人尊重。
但,要說有人能像如今的這些漢朝人般尊敬、崇拜和效忠,那就是做夢了。
事實上,他能掌握和控制的力量,也就本部的嫡系三萬部衆。
剩下的五萬部衆,屬于那種搖旗呐喊可以,沖鋒陷陣就免了的邊緣部衆。
就搖旗呐喊這種事情,都是靠了拉攏、收買。
他的叔叔翁歸靡也是一樣,能掌握的就是本部,其他什麽翕候,都是聽調不聽宣。
相對來說,匈奴人的控制力度要強一些,但也強不到那裏去。
孿鞮氏單于的命令,在蘭氏、須蔔氏等大氏族面前,有利就聽,不利就當成擦屁股的草。
“難怪匈奴人,也要學漢朝,也要讓其貴族讀漢朝的詩書……”泥靡在心裏暗暗想着:“漢朝人的道理,真乃是真理也!”
“人不知忠孝,則無良心,不懂君臣之别,則爲禽獸……”
“烏孫也得要知忠孝廉恥!”
“也得學習聖人之教啊……”
在長安這二十多天,泥靡憑借着自己出色的學習能力,不僅僅能聽懂大部分的漢朝日常用語,還能簡單的交流,最重要的是,他甚至能認一百個漢字了!
這簡直是恐怖的學習能力,哪怕是大鴻胪分配教他學習的官員,也不得不鄭重的承認:“貴使真是可惜了啊,若生于中國,或可爲君子啊……”
而滇王太子和夜郎王太子,也都說:“貴使太可惜了,竟生于夷狄……不過如今幡然醒悟,仰慕王化,沐浴天子之恩,卻也爲時未晚……”
一開始,泥靡聽到這些話,心裏面是拒絕的。
但現在,他卻發現,似乎好像,這些人說的有些道理啊。
自己難道真的生錯了地方?
就像那夜郎王太子所言:“甯爲中國一薔夫,不爲戎狄一國君!”
“中國君子,遠勝夷狄之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