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自然沒有放松對門口士子們的輿論監控,他讓田禾定時來報告士子們議論的問題,以便他可以根據士子們的反應來跟進引導。
“魏相?”聽完田禾的又一次報告後,張越對那位能如此直白的洞悉自己想法的年輕人,自然有了興趣,讓田禾去打探了一番。
結果得到了這個名字。
“又一位曆史人物啊……”張越微微笑着。
定陶魏相,昭帝的河南太守、谏議大夫,丙吉後來的好基友,宣帝的丞相、高平候。
是漢室中葉,爲數不多的基建狂魔。
同時還是在後來世家門閥漸漸崛起時,第一個醒悟到這些勢力的危害,并與之作殊死鬥争的人。
因爲魏相的努力,門閥勢力在宣帝時期得到沉重打擊,幾乎被溺死在襁褓之中。
可惜,元帝和成帝,親手葬送了魏相一生的政治成果。
讓名爲世家政治的東西,生根發芽。
當然,他也并非什麽完人。
毛病也有不少,特别是儒生該有的毛病,他一個不少。
主要是幼稚病!
不過,在如今這個時代,哪個儒生不幼稚?
像眭弘那樣的家夥,滿大街都是。
這也是他們的可愛之處。
至少,他們還有理想!
微微想了想,張越決定再加一把勁,看看能不能推動一下曆史的車輪。
于是,他提起筆,在一塊木闆上,再寫下一段話,叫來田禾,吩咐道:“挂去外面,讓士子看……”
田禾聞言,立刻領命而去。
片刻後,張府門口,又一塊木牌被挂了起來。
無數人立刻看過去,甚至還有人開始宣讀了起來:“昔者宋襄公倍楚而不備,以取大辱,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義,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曰: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爲其無信也!”
“今天下士人,多議戰和,然隻談中國之仁義,而亡夷狄之無信,此豈非刻舟求劍?”
“且夫吾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漢有聖天子在位,廣加仁德于四海,而夷狄遠方之國,孺慕天子,紛紛來歸,而匈奴稽粥氏,率獸食人,草菅人命,淩掠西域各國,西域列國,如陷水火之中,生民有倒懸之危!”
“撥亂反正,春秋之義,存亡斷續,先王之教也!”
“今君等固守仁義,而置西域萬民于匈奴之蹂躏,令詩書禮樂之教,絕于塞外,數十百千萬黎庶哀嚎痛哭,此棄孔子之教,周公之訓!”
“昔者,魯以楚師伐齊,春秋惡之,何也?患之起,自此而始!何患之起也?魯自失其道,與夷狄之侵諸夏,故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若無晉文,魯亡矣!”
“今君等固守仁義,欲坐視匈奴之寇西域,棄西域萬民之不顧,豈非如昔之魯?”
衆人看着這塊木闆上的文字,紛紛陷入了沉思之中。
對于現在的漢室士林而言。
他們主和或者主戰,都是先從仁義出發的。
畢竟,春秋無義戰,而儒家痛恨所有的不義之戰。
因爲,那帶給人民痛苦,讓社會撕裂,使得百姓生活困苦。
但倘若是義戰的話?
那麽……
不惜一切代價,不怕任何犧牲,也要堅持到底!
吊民伐罪,拯救天下蒼生,這是儒家從孔子開始,就一直堅定不移的認同和遵守的道德标準。
對儒家來說,至少在理論上,爲了正義和天下,應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故而,春秋歌頌所有爲了反抗侵略、抗擊夷狄和爲諸夏而戰的英雄、戰争。
甚至哪怕略有瑕疵,也會想方設法的幫其遮掩。
典型的例子就是魯莊公十八年,這位魯候帶着自己的軍隊,出了國境,深入到濟西,逮着當時活躍在當地的某個少數民族一頓胖揍。
孔子在記錄此事時,幾乎用了他所能用的最高贊譽來描述此事。
甚至将此事描述成魯國立國以來最好的好事!
還将之擡高到了天下蒼生的地步。
在孔子看來魯莊公出兵,是爲了正義,爲愛與和平,爲了中國。
此事,是魯國身爲諸夏一員的義務與責任,是魯國對諸夏民族做出的不朽貢獻!
完全避而不談,其實當時濟西的那個異族,壓根就沒有打算侵略任何一個諸夏民族。
但驅逐夷狄,尊奉王室,是孔子心中最大的政治正确。
不管是誰,隻要揍夷狄,他就唱贊歌。
故而,很多人都開始思考起來。
大家難免不在心裏想:這教化夷狄,确實是先王之教啊。
而鋤強扶弱,存亡斷續,更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匈奴人壞嗎?
當然壞!
而且壞透了!
整個漢室上上下下,不分派系和立場,無論是今文還是古文,無論寒門還是貴族,對于匈奴人的認知是統一的——人面獸心,率獸食人的粗鄙夷狄。
不過,在很多人心裏,其實夷狄這個群體,沒有最壞,隻有更壞。
哪怕再好的夷狄,也是兩條腿走路的禽獸。
吾等諸夏貴胄,不應該和他們有什麽過多接觸。
以免沾染了夷狄習俗,自甘堕落。
所以,匈奴人壞歸壞,但其他人也一樣壞啊。
但……
在另外一方面,儒家卻又有着非常強烈和非常高漲的大同思想。
在儒家的觀念裏,這個世界,遲早有一天會歸一的。
那時候聖王出世,其無上的仁德,施加到六合之内,四海之中的一切族群。
所有人都将遵從他的教誨與指引,走到一起。
而且,夷狄這個群體的标準,哪怕是在春秋之中,也是經常變動的。
譬如說,吳國在春秋時代的觀念看來,當然無疑是夷狄不毛之地。
但是……
在有些時候,吳國會變成吳子,成爲标準的諸夏。
爲什麽?
因爲他使用了諸夏的道德觀來做事,譬如當初吳國伐楚,打的旗号就是給蔡國主持公道,孔子立刻就變了一副嘴臉,高唱贊歌。
所以,一時間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古文學派影響比較大的士子,都開始猶豫起來。
開始在心裏面去想張越的話和邏輯對不對?
仔細想想,似乎說得通啊。
匈奴人欺壓西域列國,魚肉和奴役西域諸國人民。
匈奴人還不用詩書禮樂之教,以夷狄之俗,父子同廬而住,甚至還實行着臭名昭著的繼婚制和人殉。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标準的反派。
是文明之敵,是大道之敵。
若确定這個概念,那麽王師打匈奴,那就是王者之師,吊民伐罪。
更何況,西域列國,恐怕也是苦不堪言,被匈奴人奴役、剝削和鎮壓。
他們甚至接觸不到詩書禮樂之教。
想想也是可憐啊!
這憐憫之心一起,自然想法就不一樣了。
這就和後世的西方人一般。
打叙利亞,當然是一片反對之聲。
但若是打着‘爲了叙利亞人民’的旗号,爲了愛與正義,與民豬與石油,那很多人就會從反對轉爲支持。
其實儒生們也是一樣。
隻需要将對西域的經營,從單純的爲了與匈奴人争奪這塊戰略要地,披上一層‘吊民伐罪,拯救西域于匈奴奴役之中’的旗号。
自然,民衆和輿論的看法,就陡然一變。
至于漢軍在西域到底是解放還是單純的隻是爲了擊敗匈奴而進行的軍事行動?
反正長安的儒生,又沒有幾個會上前線。
隔着一萬多裏,誰知道漢軍在前線到底在做什麽?
這個時代又沒有報紙網絡和記者,将那些血淋淋的圖片發回後方。
于是,很多曾經深受古文學派影響的年輕人,陷入了沉思和糾結之中。
本來,他們都覺得,這長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本來就不是諸夏的,而那些夷狄之間,打的你死我活,就算打到地球毀滅也與自己無關。
但,現在,他們卻又覺得,似乎好像大概,諸夏有義務也有責任,驅逐匈奴,拯救那些被匈奴人奴役和剝削、壓迫甚至淩辱的西域人民啊。
書上不是說了嗎?王者無敵!
故而,王者興義軍,所向無敵!
王師不管打到那裏,人民都會箪食漿壺,夾道歡迎。
由是很多人都感覺,自己好像腦子要炸掉了。
仿佛随時可能精神分裂。
而今文學派的人,特别是深受公羊思想的那些年輕士子,此刻,都感覺頭皮炸裂,有種想要仰天長嘯的沖動!
本來,這些人就是滿懷理想和信念的年輕人。
其中大多數人,都參與過幾個月前的‘廢奴運動’和其後爲民做主的請願。
那幾個被周氏派人刺殺的同袍的鮮血,更令他們群情激憤,無可抑制的團結起來。
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事情最終都讓他們看到了,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世界的可能性!
廢奴運動,讓很多公卿貴族,在壓力下做出了釋放奴婢的行動。
不管他們是做樣子還是真的釋放奴婢,至少,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努力,而使得世界變革。
而其後關中旱災,他們再一次團結起來,呼籲國家正視百姓的疾苦。
雖然付出了犧牲,但結果,卻讓他們無比滿意。
那些殘害人民的貪官污吏與奸商,得到了應有的懲戒。
而人民也得到了國家的救助。
以配給制和限購制組成的赈災手段,令人民哪怕遭遇了嚴重災害後,也依然不受饑寒之迫。
這兩個刺激,讓他們生出了‘天下大事,盡在吾輩之手’的感覺。
也讓他們充分的享受了一番所謂的‘主人公’意識。
所以,在現在,今文學派的很多人,都已經覺得,自己是身負使命和任務的特殊一員。
而公羊學派的大儒們,一直以來宣揚的春秋之誅,又讓他們感覺頭頂上始終懸着一把利劍。
而現在……
他們發現,自己似乎找到一直要追尋的道路。
那西域百姓,陷于匈奴的殘酷鎮壓和壓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一個個王國,數十數百數千數萬的人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
若能救其水火之中,豈非功德無量?
小資産階級,泛濫的同情心,讓他們無不感覺熱血沸騰。
匈奴稽粥氏率獸食人,王師消滅他們,不僅僅是爲了複仇,更是爲了仁義,爲了天下,爲了蒼生!
是吊民伐罪,是解民倒懸之中,更是維護世界公理與正義!
當下,很多人的腦子裏,熱血沸騰,隻覺得文思泉湧,一定要寫點什麽才能纾解自己内心的情緒!
于是,有人忽然丢下自己手裏的策文,道:“吾今日方知,何爲義利,舊日之文,如今想來,粗鄙不堪,吾要回去重寫!”
而更多的人,已經悄悄的捧起了策文,溜出了人群。
這些人自然是投機者。
既然張越已經明确他的态度,那麽,投其所好,寫一篇符合其心意的文章,豈不是事倍功半?
于是,不過一刻鍾的時間,張越門前原本聚集的人群,忽然變得稀稀拉拉了起來。
而即使是剩下的這些人,也大都無心投遞策文,都在糾結和沉思之中。
…………………………
自然發生在張越門前的這個事情,很快就随着這些士子,而傳到了很多人耳中。
尤其是張越在木闆上寫的那兩段話,幾乎立刻就擺到了在京的鴻儒的案幾上。
“魯以楚師伐齊,春秋惡之……”董越玩味着這一段話,笑了起來:“張子重這個小滑頭,不就是拐着彎告訴世人,以刑止刑,以暴止暴,春秋之道嗎?”
不過,這确實有些意思!
在過去,以刑止刑,以暴止暴,公羊學派一般隻将其用于個人或者小團體上,還沒有來得及将其發散到國家層面。
這讓董越,感覺又一扇窗戶被人推開了,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出現在自己眼前。
那可是一個漂亮的世界!
和董越一樣,江升與他的得意弟子韋賢,也發現了一個多姿多彩的新世界。
“宋襄公倍楚而不備……”玩味着這一段話,江升的眼睛,陡然發出無窮色彩。
因爲,江升發現,這一段文字,幾乎完美的将谷梁學派與公羊學派的理論主張黏合在了一起,讓兩個原本南轅北轍的矛盾體,成爲一體。
這給他和他的弟子門徒們,打開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門。
一個救亡圖存的機會!
很顯然,現在谷梁學派必須變革,也适應這個時代的發展。
但怎麽變,江升和韋賢,一直不得其解。
而這一段文字,讓他們如夢初醒!
假如某人太厲害,打不過他怎麽辦?
學啊!
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