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天子微微愣神,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了。
算算時間,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想到這裏,這位陛下就不免有些惆怅了。
想當初,他剛剛即位,意氣風發,端坐于宣室殿上,想要大有作爲,于是召時任丞相魏其候窦嬰問:“丞相,如今天下名将幾人哉?”
窦嬰恭身而拜:“啓奏陛下,先帝臨終,遺诏命将軍李廣、程不識爲未央衛尉、長樂衛尉,駐谒長安,保衛少主,又命将軍李息率軍屯句注,将軍李沮率軍屯飛狐,警備匈奴,以備外患,故臣愚以爲,世之名将,大約以将軍程不識、李廣、李息、李沮爲首!”
那是他第一次聽說,這位将軍的名字。
又了過了幾年,元光二年六月,馬邑之謀時,朝野公推領兵大将。
禦史大夫韓安國,極力舉薦時任雁門太守、句注将軍李息。
甚至說:“非李息不足以統帥大軍,鎮壓内外!”
于是,他便诏李息入京面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位将軍,漢家雁門關的擎天柱。
将軍很高大,身高八尺餘,走路虎虎生威,讓他見而心喜。
可惜,馬邑之謀,功虧一篑,圍殲單于于長城之中的計劃,因小事而洩露,匈奴主力在漢軍合圍之前,跳出了包圍圈。
數十萬大軍集結,卻連匈奴人的毛都沒有摸到一根。
朝野震怒,追責責任。
作爲主謀的大行王恢,毅然決然,抗下了全部責任,用自己的血洗掉了其他人的罪責。
即使如此,其他參與者,也都被标上了不可靠、能力不足的标簽。
也正是馬邑之謀,令他認識到,戰争的形勢必須徹底革新。
舊的大兵團會戰,在新的戰争面前,已經不能勝任。
漢軍必須走騎兵決戰,萬裏遠征的道路。
而要做到這一點,舊的軍事制度、舊的戰術運用和舊的戰略思想,甚至舊軍官和舊貴族,全部要抛棄掉。
因爲,他們不可能也跟不上新時代的發展了。
事實也證明了他當初的判斷。
那些曾經威名赫赫的漢軍大将,包括程不識、李廣、韓安國,全部在新的戰争形勢面前被淘汰。
習慣于内線作戰,不懂得騎兵運動、追逐的舊貴族、舊将軍們除了拉後腿,幾乎沒有作用。
而衛青、霍去病、趙破奴、路博德等新時代的年輕将軍們,則完美的适應新的戰争時代,發展出無數種讓人眼花缭亂的騎兵運用戰術。
但,有一個老将,卻讓人刮目相看——李息!
元朔二年春,匈奴入侵遼西,從側翼撕破漢軍防禦,攻入漁陽、右北平,擊敗韓安國的軍隊,長驅直入肆虐整個北方,甚至威脅到了燕國和趙國的腹地。
消息傳到長安,朝野恐慌,甚至還有軟腳蟹,吓得想要求和。
但作爲君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被人用刀子逼着下跪求和的屈辱。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東守西攻。
在東部戰場,他命令韓安國退守右北平的平剛城,借助要塞,堅決阻擊匈奴騎兵的進攻态勢。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将匈奴主力攔在燕薊之外。
同時,在西部戰場,漢室調集重兵。
任命當時剛剛崛起的衛青爲車騎将軍,率三萬騎兵,出雲中郡,沿着黃河北岸向匈奴的河南之地(河套)側翼迂回。
而在正面,李息統帥數萬步騎混合兵團,出代郡,做出向匈奴龍城攻擊的姿态。
其實在最初的戰術設計中,朝堂上根本沒有人看好李息所部。
哪怕是他這個天子,也沒有指望李息能有多大戰果,李息部能夠按照預定計劃,攻擊龍城,調動匈奴的河南部隊就已經是滿分。
甚至在彼時,朝堂上很多人,對衛青部的期望,也隻是吸引匈奴主力回援,解除右北平之困。
至于奪取河南新秦中之地,恢複高阙,重建秦的防禦體系,那在當時隻是一個夢,一個理想而已。
當時,匈奴帝國如日中天。
控弦四十萬的遊牧帝國,拳打西域,腳踢漢室,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一切挑戰,都曾被匈奴人打的粉碎。
就連漢室也隻能依托長城要塞和大兵團與匈奴騎兵進行區域對峙。
主動與敵野戰,在很多人心裏,就是死路一條。
縱然是他這個君王,心裏面也是七上八下。
當時是,漢軍最強的拳頭,衛青所部的三萬騎兵中的七成士兵,是剛剛入伍,訓練不過兩年的新兵蛋子。
所以,衛青陛辭之日,他甚至内心有着惶恐和忐忑。
大軍出征,成敗未知。
而漢室國運,幾乎全系于這一次計劃。
然而……
衛青卻交出了一副近乎完美的答卷!
一戰而下高阙,圍殲了整個河南地區的匈奴騎兵,戰陣數千,俘虜數萬,繳獲戰馬、牛羊以百萬計。
而李息所部,也交出一副近乎到完美的答卷。
隻是當時,衛青的光芒,耀眼無比。
在他的光輝之下,一切名将、戰将,都如同遇到神明的凡人一樣,平平無奇。
哪怕是李息,在彼時也被衛青光芒徹底壓過。
隻比路人甲乙丙丁,稍稍高級一點,算是一個超級大兵。
但現在,回過頭想想,李息在河南戰役的戰術運用和決斷,幾乎每一次都是如有神助。
甚至可以這麽說,沒有李息,就沒有衛青的輝煌勝利。
此役,李息所部出代郡後,沿黃河向南迂回三百裏,首先做出了威脅龍城的态勢,在吸引了匈奴駐屯在龍城和梓嶺的騎兵後,其本部主力出人意料的忽然繞過匈奴人在幕南的防禦,奇襲陰山,阻斷了河南之敵逃竄的路線,迫使匈奴人在倉皇之中隻能集結重兵去防禦榆林塞。
結果,衛青所部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奇襲梓嶺,得手後迅速直插匈奴腹地,三天之内騎兵急行軍八百裏,渡過北河,攻陷鴻鹄塞,兵臨高阙。
直到此時,匈奴人方才如夢初醒。
但,已經無力回天了。
因爲右賢王主力,被韓安國軍團死死的纏在了平剛城到漁陽塞之間的數百裏之中。
而防禦河南新秦中的力量,不過是白羊部和樓煩部的一部分兵力。
哪怕算上當時在新秦中的牧民,總數也不過五萬人。
但卻已經被漢軍分割包圍在高阙以北、榆林塞以南的三百餘裏的狹小區域之中。
其各部的聯系已經被漢軍騎兵切斷,逃竄之路也被李息所部堵死。
到這時,河南戰役勝負已定。
匈奴人滿盤皆輸。
平剛城下的匈奴右賢王聞訊,氣急敗壞,立刻命令主力不顧一切與漢軍脫離接觸,南下救援高阙之圍。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兩天後,衛青所部登上高阙要塞。
這個秦帝國的故土,趙武靈王的要塞,在百年之後重回諸夏。
又三天後,李息所部突破榆林塞,重新占領陰山,河南戰役結束。
此役,漢軍的陣斬數量不算多,李息和衛青所部加起來,整的戰果隻有三千七百多斬首。
但是,戰略意義卻是毋庸置疑。
它徹底改變了漢匈的攻守之勢。
從此,漢軍掌握了戰略進攻的主動權。
更重要的是,此役,衛青所部和李息所部,繳獲了匈奴人囤積在河套平原的無數戰馬、牛羊和不計其數的奶酪、皮毛。
僅僅是牲畜數量就達百萬之巨!
從此,一漢當五胡的時代來臨了!
想到這裏,天子就微微動容。
“朕是不是對李息太過苛刻了呢?”他在心裏想着,低下頭來他又看着眼前的那個侍中官。
李息将軍病逝枹罕,已經差不多十三年了。
換而言之,這位大将病逝之時,這個侍中官大約才咿呀學語,剛剛開始會說話。
也就是說,這個侍中官與李息将軍無親無故。
但他卻願意爲了這個已經亡故十三年,差不多被世人遺忘的将軍,舍棄自己到手的爵位和食邑,換取對對方泉下神靈的褒揚。
這真的,隻能是崇拜者對偶像能做出來的事情。
仔細算了算,李息将軍的戰功和戰績,也确實很耀眼!
雖然遠遠比不上與他在同一時期活躍的雙子星衛青與霍去病,甚至也不如路博德、趙破奴。
而河南戰役後,這位老将基本上退出了一線,隻在後方訓練士兵,鞏固新疆域。
但其生涯斬首數,确實很誇張,甚至遠超衛青、霍去病。
其一生前後,算上匈奴人、羌人,加起來總斬首數超過十萬!
其中羌人貢獻了八成以上!
故而,這位老将并不被人認可。
很多人都覺得,他在鎮壓羌人時獲得的戰果,換自己上去也能做到。
微微在心裏想了想,天子就道:“既然愛卿執意要求,那朕便考慮,追封将軍李息……”
“隻是……”他笑着對張越:“卿得想清楚了!一旦如此,那卿恐怕,除非率師出征,獲取大捷,不然恐怕就再沒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一個關内侯,還是食邑兩千七百戶的關内侯,這其中的意義,不用細說,也能知道。
一旦得封,那麽這個侍中官就立刻可以以此爲基礎,在朝野之中建立自己的勢力。
甚至可以少奮鬥三十年,提前完成别人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建立的勢力!
張越聽着,卻是義無反顧,拜道:“回禀陛下,臣早已經想清楚了!”
“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
“且将軍李息,臣确實極爲敬服,願陛下嘉李息将軍神靈!”
對張越而言,拿李息的名頭來推拒所謂的臨潼候的爵位,不僅僅是爲了避免成爲衆矢之的,更是他野心的直接體現!
李息将軍在枹罕和天水郡、武威郡,有着無數擁泵和粉絲。
護羌校尉衙門上上下下,幾乎都有受過他恩惠之人。
借着此事,張越可以與整個天水、隴西的軍民建立良好的感情。
從而爲将來,出征湟水打好基礎,做好準備。
未來,新豐新軍訓練好了,當然要找個地方,進行磨合和鍛煉,讓這些新兵見見血,在戰鬥之中成長起來。
還有比羌人更好的磨煉對象嗎?
沒有了!
在張越的計劃裏,将來,他會将訓練好的新軍,輪番拉去湟水,與羌人交流。
就像老山輪戰的pla,熱情款待猴子們一樣。
而在交流中,新軍将士們,必定會飛快成長,并成爲一支有戰鬥力的部隊。
天子看着滿臉真誠的張越,仔細想了想,追封李息,對他來說,不存在什麽問題。
李息将軍的戰功,也确實夠格封一個列侯了。
更不提,還有自己的寵臣,願意拿他的爵位來換。
于是他道:“既然如此,那朕便诏太常和宗正,共議追封李息将軍之事吧!”
“臣謝陛下隆恩!”張越重重的頓首拜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