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牛勝,張越特别囑托了一下田禾,讓他帶了幾萬錢,送去給牛勝安家。
這也算是示之以恩。
不過,地方官吏冗員問題,在現在來說,張越知道是無解的。
他能提出這個問題,但無法解決他。
因爲,在現在的條件下,要解決它,必然得罪龐大的官僚集團。
然後引發瘋狂反撲!
王安石第二,幾乎無法避免。
況且,以目前來說,漢室官府的高效與威權,也是建立在龐大而複雜的官僚系統上。
裁掉地方親民官,即使不考慮政治上的影響,也要考慮會不會因此導緻豪強坐大?
譬如東漢就沒有了冗官問題,但東漢鄉村國家的命令,還抵不上地方豪強的一句話。
自東漢以後,皇權不下鄉,地方成爲了宗族豪強的遊樂園。
那個時候,普通農民的命運,比現在還慘!
最起碼如今,一般百姓有了冤屈,還能找官府傾訴,請求國家做主。
所以啊,張越借牛勝的手,提出這個問題,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
捅出這個問題,不是爲了解決它,而是爲了引發廣泛關注和思考。
然後,适時的向天下介紹一下新豐模式。
一種,将官吏俸祿攤派進工商稅收之中的新模式。
再從尚書、詩經、春秋和戰國諸子的智慧裏找找依據理由,告訴天下人——欲保農業,上策還是要征收工商稅!
反正,不管儒法,不是嘴巴上都說——商賈壞死了嗎?
現在,加重稅于工商,就是爲了搞死他們,同時保護國家的根本——農民。
張越相信,到時候,天下人的觀念是可以被扭轉過來的。
實在扭轉不過來的,也沒有辦法。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曆史的車輪,從來不在乎自己碾碎的到底是什麽?
不管是宗周的卿大夫世襲貴族,還是後來的地主豪強門閥世家,仰或者将來的壟斷資本家。
統統都在那偉力之下,化爲齑粉!
所以,張越也就将這個事情,擱到一邊。
集中全力來應對眼前的挑戰。
他首先來到後宅,見了正在忙碌着的金少夫,道:“我将出門會友,少夫且在家靜候!”
金少夫聞言,回過頭來,盈盈一拜,極爲溫柔的道:“夫君但且出去,家中事務,妾身會打點好的……”
“隻是……”她略微羞澀的道:“妾身聽說,長嫂一人在南陵,想要前去磕頭奉茶,卻不知道該如何登門……”
張越一聽,就知道這個女人終究還是缺乏安全感。
畢竟,她在張家,根本沒有地位。
隻能算是一個‘物品’,别說張越這個男主人了,就是其他家庭成員,恐怕也可以随便對她怎麽着,而她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故而,去抱一個家庭長輩的大腿,就成爲了最明智的選擇。
這種心理,可以理解,想了想,張越就道:“待過些時日,我有了時間,就陪少夫回一趟新豐,向嫂嫂請安,爲宗廟上香吧!”
金少夫一聽,頓時高興的都要手舞足蹈了。
爲祖宗上香?這可是妾以上的家庭成員才有的資格。
這意味着,自身的地位,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承認,這讓金少夫終于安心下來,盈盈一拜,道:“一切但從郎君吩咐!”
張越看着她嬌俏可人的模樣,伸手抓了一下她的腰肢,觸手可及的溫潤之感,立刻傳到肌膚之中。
他輕輕湊到對方耳邊,咬着她晶瑩的耳垂,輕聲調戲道:“待爲夫回來,再來寬慰少夫!”
金少夫立刻就羞的埋下颔首,滿臉通紅,以微不可聞的聲音答道:“諾!”
事實證明,這男女感情,其實也是可以通過運動增進的。
…………………………
辭别金少夫,張越就驅車,來到了未央宮蘭台殿。
在蘭台殿門口,張越直接遞上拜帖,對門房道:“請轉告禦史中丞暴公,小弟張子重有事求見!”
那門房聞言,吓了一跳,趕忙進去禀報。
不多時,暴勝之就親自出來了。
“賢弟,今日如何有空來愚兄這蘭台?”暴勝之一臉疲憊的模樣,但見到張越,還是勉強打起精神,擠出些笑臉。
甚至,内心深處,對張越感激不已。
沒辦法,這一次,張越對他幾乎是有救命之恩!
若天子執意要廢太子,那麽,他這個禦史中丞,現在名義上的文官首領,就首當其沖了。
最好的情況,也是自殺謝罪——無論他是支持天子,還是反對天子。
支持天子廢太子,則會被輿論鞭笞,天下唾棄,爲了表明心迹,隻能自殺謝罪。
而反對,那就更可怕了,龍顔震怒之下,能準許自殺已經是邀天之幸!
張越卻是長身而拜,頓首道:“此番來見兄長,乃是來向兄長求援的!”
暴勝之一聽,吓了一跳,這長安城裏,還有誰能惹這位張侍中的?
還有誰能令其來蘭台求援?
有這樣的人或者勢力嗎?
或許,遠在居延的貳師将軍,有這個能耐。
但貳師将軍從不插手朝中事務。
他每次回京,隻講一個事情——我,李廣利,打錢!
反正,國家是有錢也好,沒錢也罷,都得給他軍費。
不給軍費,他就耍賴,甚至讓邊郡僞造一些事情給朝臣施壓。
譬如幾年前,他回來要錢,當時公孫賀死活不肯給。
于是,隔了幾天,居延急奏:匈奴騎兵二十萬,越過浚稽山,似是在向輪台而來。
吓得魂飛魄散的朝廷,連忙東拼西湊,給了他幾萬萬錢。
然後,嘛事都沒有發生。
事後朝廷才知道,匈奴騎兵當時确實越過了浚稽山,但總數不過三萬,隻是沿着居延和輪台的漢軍邊牆繞了一圈就又回去了。
但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爲天子一直是李廣利最大的靠山!
所以……
暴勝之連忙扶起張越,道:“賢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快快起來……”
暴勝之敢打賭,要不了半個時辰,建章宮就會知道——張子重去了蘭台因爲某事找他暴勝之幫忙。
到了晚上,天子就會派人來問他:暴中丞,今日張子重來找汝所爲何事啊?
到那個時候,他要是給不出滿意答複,天子能把他罵個半死!
甚至一不小心就會得罪了那位陛下。
當初,義縱擔任右内史,就因爲道路沒修好,惡了這位陛下,直接從寵臣變成罪臣……
所以呢,暴勝之對任何涉及當今喜好的事情,從不敢掉以輕心,更何況眼前這人還是他的好朋友,好賢弟!
張越卻是長拜不起,道:“請兄長爲新豐做主,京兆伊放縱治下官吏,打着‘效仿新豐之治’的旗号,行斂财之實,若被其得逞,新豐事業危矣,故而小弟不得不來向兄長求援!願請兄長秉公執法!”
暴勝之一聽,睜着眼睛,看着左右。
京兆伊于己衍,敢來得罪張毅張蚩尤?
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但……
于己衍跟他又不熟,暴勝之才懶得去管這裏面的彎彎繞呢?
他隻知道一個事實——現在,新豐的建小康事業,是天子的重點關注對象,更是無數士大夫們的焦點。
此事的成敗,嚴重一點,甚至能與社稷未來,江山穩固和天下興衰挂鈎的。
任何涉及新豐‘建小康’事業的問題,再小都是大問題!
更何況,還是這位賢弟親自來告狀!
必須查!
必須嚴查!
發現一個,處理一個,絕不手軟!
至于,這裏面的其他問題?
關他屁事!
他是禦史中丞,掌握的就是彈劾、糾核公卿大臣不軌行爲的職責。
當下,暴勝之立刻就義正言辭的道:“侍禦史何在?”
馬上便有一個禦史官員,提着绶帶,急急忙忙的從蘭台中出來,拜道:“下官侍禦史鄭惠恭問令谕!”
“馬上傳本官的命令去京兆伊,問京兆伊:建小康,興太平,此天子之夙願,齊三代,配唐虞,此天下之共願也,京兆伊身爲大衆之司,何故阻擾?着京兆伊立刻答複,不然我将親表彈劾:京兆伊禍亂國家,擾亂天子聖意之罪!”
這話可真是殺氣騰騰,連張越聽了,都爲于己衍捏了一把汗,心裏面琢磨着是不是有些過于苛責了。
但,暴勝之卻絲毫也不以爲意。
于己衍,誰不知道,忠厚老實,膽小如鼠,隻是一個合格的官吏而已。
而在漢室,忠厚老實就是好欺負的同義詞。
膽小怯懦,更是等于在額頭上貼了一個字條——我很好欺負的,不會反抗的。
是個人都會忍不住有事沒事去踩一腳的。
于己衍則完美的表達了這些設定。
這些年來,三公九卿,但凡有點能耐的,誰不是拿着于己衍當出氣筒?
要不是于己衍是太子的人,他早就坐不穩京兆尹的位置了。
……………………
京兆尹于己衍,最近的日子不是太好過。
因爲太子系,幾乎全面崩潰,連帶頭大哥太子太傅石德,也被天子嚴厲訓斥,據說還打了三十鞭子,革掉了太子太傅之職。
大哥都這麽慘了,小弟們更是凄慘無比。
無數同僚,轉眼之間,就被太常和執金吾帶走了。
聽說還有人連小勾勾都沒保住。
這讓他這個京兆尹,真是一日三驚。
他本來就膽子小,現在更是徹底變成了驚弓之鳥。
對長安城的貴族們的要求,他現在已經不敢拒絕了。
生怕惹惱了誰,惹來大禍。
可即使如此,還是禍從天降!
此刻,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這封公文,和那位氣勢洶洶的侍禦史,有些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但對方卻壓根不管不顧,惡狠狠的道:“暴中丞震怒非常,誓言必将追查到底!京兆伊好自爲之吧!”
丢下這句狠話,那位侍禦史就揚長而去,留下一臉懵逼的于己衍。
他低頭看着眼前的公文,然後看向左右,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京兆伊怎麽就得罪了新豐?”
左右都是面面相觑,吞吞吐吐。
于己衍見了,終于忍不住一拍案幾,道:“都給吾說清楚了!不然,本官就去向陛下請辭,爾等自己去承受張侍中的怒火吧!”
被他這麽一吓,其他官吏,才終于将事情說了出來。
于己衍聽完,好險沒被吓死。
連手都發抖了!
好嘛,長安公卿權貴們,想要發财,所以就指使下面幾個縣,打起‘學習新豐’的旗号,打算玩公田抵押。
好趁機發财,順便将國家的公田,變成自己的。
這事情,卻被那位張蚩尤知道。
于是……
自己莫名其妙,又成了夾心餅幹!
“爾等真是好膽!”于己衍提起绶帶,怒道:“這是自取滅亡啊!”
對下面的人的心思,于己衍也明白。
他們對新豐早就不滿了。
主要是,新豐的事情,他們怎麽都插不上手,整個京兆尹上上下下,都沒有從新豐獲得半點好處,相反,還要受到來自新豐方面的強大壓力。
各縣百姓和豪強貴族們,私底下都在議論說:“京兆伊全是酒囊飯袋,看看人家新豐巴拉巴拉……”
就連配給制,别人也要拿新豐來對比,總之,在輿論口中,京兆伊不是廢物就是混蛋。
新豐周圍的藍田、渭南、萬年、臨潼各縣,情況更加激烈。
不止百姓腹诽,連地方上的官吏,也都是滿嘴怨言。
京兆伊有司每次下去,都會被人當面質問甚至非議。
所以呢,京兆伊有怨氣,而且是很大的怨氣。
這些渣渣,恐怕未嘗沒有想要趁機給新豐一點點見面禮或者下馬威的念頭。
但……
于己衍掃射着他的屬官們,他知道,現在罵是沒用的。
得趕緊做出決斷。
他必須選擇,自己跟誰站隊。
選那一邊當大哥。
隻思考了大約零點零一秒,他就做出了選擇——當然是張蚩尤!
除了這位張蚩尤,他還能選别人嗎?
天子、太子、長孫會準他去選别人嗎?
所以,于己衍立刻就道:“還不快給本官備車,本官要去張府負荊請罪!”
“明府!”左右官員立刻激動起來:“不至于斯吧!”
有人道:“明府何必如此慌張,如今貴戚與那張子重,勝負未知,我京兆伊坐壁上觀即可!”
“蠢貨!”于己衍罵道:“爾等是天子之臣,還是貴戚之臣?”
在他眼裏,這些渣渣,簡直蠢出了境界了。
貴戚們想要渾水摸魚,他們就開方便之門?
傻啊!
沒看到當今天子,磨刀霍霍,早就想殺人了嗎?
上次他宰了丞相後,就已經宰上瘾了。
這次借太子之事,清洗了太子系,卻無奈沒能抄家砍頭,這位陛下心裏面早就憋着氣了。
現在這些渣渣蠢到去選擇和貴戚站隊?
這是把刀子送給天子啊!
他老人家恐怕正愁沒借口!
再說了!
那張子重什麽時候輸過?
傻子都知道,這條大腿最粗!
也就這些笨蛋,傻到放棄大腿不抱,反而有怨氣!
不過,這樣也好!
于己衍深知自己的劣勢,他隻是一個沒有什麽才能和靠山的循吏,靠着大将軍提拔,才有今天,靠着太子信任才能當這個京兆尹。
若能借這個機會,抱上那位張蚩尤的大腿,那以後的日子或許就好過多了。
打狗也要看主人嘛!
若主人是睚眦必報張子重,以後誰還敢随便欺負自己這個老實人?
衆人卻都是被忽然振作起來,有了脾氣的于己衍吓了一跳,這麽多年了,于己衍還是第一次如此有脾氣。而且,于己衍說的話,有些道理。
但很多人,還是念頭不通達。
特别是,一些拿了别人好處的官吏,還想要掙紮。
于己衍見了,歎了口氣,道:“爾等不給本官備車,本官就不去了嗎?本官自己走着去!”
說着他就摔門而出。
他是膽小,是老實。
但也正因爲如此,讓他總能在危險來臨前,察覺到危機。
這一次也不例外,直覺告訴他,要抱大腿就要趁早!
晚了,就是獲罪于天,無可禱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