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萬年和桑鈞的陪同下,張越來到了位于工坊園中央的工商署官邸。
張越擡眼看了看眼前的這棟建築,怎麽看他都覺得,似乎好像是長安大司農官邸的縮小複刻版。
甚至就連門口,也和長安大司農官邸一樣,栽種了五顆松柏。
隻是,新豐工商署的松柏,隻是幼苗……
“侍中……請……”桑鈞親自上前,爲張越推開官邸大門。
整個工商署的官吏們,早已經在門口兩側列好了隊伍。
衆人見到張越,連忙紛紛恭身行禮:“下官等恭問侍中公安!”
張越望着他們,眼睛從他們的身上掃過。
工商署的官吏,大多數是他親自在公考的時候挑選出來的。
所以,他甚至能叫得出每一個人的名字,甚至背的出他們的籍貫和家庭背景。
“本官一切皆安……”張越笑着拱手回禮:“也願君等安!”
于是,就在衆人簇擁下,來到了工商署的正廳。
“請……”桑鈞低着頭,将張越領到上首正位,拜道:“侍中請上座……”
張越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下來。
桑鈞這才又将陳萬年安排到張越下首坐下,自己則坐到陳萬年對面,微微擺手,整個官廳的大小官吏,立刻各自有序的坐下來。
張越卻是拿着眼睛,打量了一番這個工商署的正廳。
四周牆壁上,挂滿了算盤。
粗粗的數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個以上!
看來,桑弘羊支援了桑鈞很多算盤能手!
以至于這新豐工商署,成爲了目前天下第一個全面使用算盤辦公的官衙。
據說,工商署上下官員,隻要有編制的,現在都已經會使用算盤辦公了。
這種全新的計算工具和計算方法,也使得新豐工商署成爲了一個無比高效的機構。
在過去,需要三天、五天才能有結果的很多事情,現在隻需要半天,就能看到結果!
這令工商署得以全面監控整個工坊園的活動。
桑鈞就在質日裏得意洋洋的說道:自是之後,賈人之訾,盡在吾目矣!
這确實是一個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對于商人們來說。
一旦讓官府摸清楚了他們的生産經營活動和資金往來軌迹,再想偷稅漏稅,恐怕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桑弘羊爲什麽這麽招人恨?
他非常善于收稅,占了很大部分原因。
不過,暫時來說,新豐工坊園,依然是商人們的天堂。
他們暫時還不需要擔心,剛剛賺了錢,還沒有來得及焐熱,就被工商署的官吏上門,要拿走一部分。
“本官去長安之前,曾經下過公文給工商署諸君……”張越看着衆人,緩緩的問道:“要求工商署,盡快制作一整套标準的度量衡,以此便利民衆……不知道如今這個工作做的怎麽樣了?”
書同文、車同軌,一度量,這是秦并有天下的标志。
隻是,到了漢季,曾經統一的度量衡标準,再次變得混亂了起來。
這主要可能得黃老學派來背這個鍋。
因爲,當年執政的黃老學派政治家們,秉持的是‘隻要百姓不犯法,哪怕他想炸掉地球也随他去’的态度。
這造成了漢家文景之間,天下工商業的極度興盛與繁榮。
同時也造成了整個度量衡标準的紊亂。
要知道,在當年,爲了賺錢,那幫奸商可是什麽事情都幹過!
私錢泛濫的時候,往錢币裏摻鉛和鐵的,是有良心的商人。
沒良心的家夥是在往鉛、鐵裏摻銅!
更可怕的是,這些家夥鑄錢極不走心。
各種錢币的重量大小不一,很多錢币打着八铢錢的旗号,實際重量不過五六铢。
但黃老學派的政治家們對此熟視無睹。
在他們看來,人民并沒有犯法啊!
因爲國家沒有規定說禁止私人鑄錢!
所以呢,他們決定将這個事情讓‘市場’來解決。
結果就是市場,果真幫他們解決了這個麻煩——你說我的八铢錢是六铢錢是吧?泥腿子!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俺這銅累到底幾铢?
是的,這些聰明的家夥,自己私自做了稱錢的銅累,然後自己制定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标準!
反正,農民連字都不認識,輕輕松松就可以打發了。
但這還隻是漢季前期度量衡标準紊亂的情況之一。
在其他幾乎所有标準中,一切都已經亂了。
譬如說,在關中地區,土地行秦代大畝制度,一畝地廣二百四十步,寬一步,而在關東多數地區,一畝地是廣一百二十步寬一步,而兩者要交的田稅标準是相同的……
也譬如說,在長安,一石糧食重四鈞一百二十斤。
但民間有聰明人發明了小鬥,有些小鬥僅爲官方鬥器的三分之一。
他們借糧食給農民就用小鬥借,收債的時候就換大鬥……
于是,整個天下幾乎都是一片混亂。
很多偏遠地區的農民,爲了避免被人坑,甚至至今都不接受錢币交易。
他們隻願意以物易物,或者用布帛交易。
而紊亂的度量衡标準,也對手工業的發展,造成了不利影響。
好在,在張越之前,名臣兒寬已經将天下的度量衡的混亂情況,做了一次梳理,規定了相應規格的制度,詳細的說明了各自的标準劃分。
隻是……
國家雖然做出了規定,但下面的人,卻很少願意去做。
因爲,度量衡的事情,吃力不讨好。
費盡心思做了出來,未必能有什麽作用。
隻會招來治下豪強地主和富商的反感!
況且……講老實話,整個天下,有這個技術水平,能夠鑄造出這樣精确到分毫和铢兩的度量器的人,少之又少。
畢竟,現在可不是後世,大工業時代。
人類甚至連納米、誇克也能衡量,精确計算出它們的大小。
而在如今……旁的不說,能夠加工一個重量爲一個标準‘铢’的銅累的技工,全天下恐怕也沒有幾個人!
而能在一尺長的銅尺上精确标明‘寸、分、氂、毫’的人,恐怕不足十指之數。
即使是将條件從一铢放寬到五铢,把最小單位從毫變成分。
全天下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的技術工匠恐怕也不多。
所以呢,各地官員,索性就放羊了。
但張越知道,一套精準的度量衡器,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沒有精确的度量衡,就無法進一步的提高漢家的工匠技術水平和制造水平。
所以,工商署挂牌後,張越交給這個機構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制造出一套符合國家标準的度量衡器。
桑鈞聽着張越的問話,連忙起身,拜道:“回禀侍中,下官與諸同僚,日夜不休,全力協作,又賴侍中授給文書與圖紙,如今,幸不辱命,已制造出了一套度量衡器,願請侍中一觀!”
說着,他就拍拍手,然後,十幾個吏員,便擡着一整套由銅、鐵等金屬鑄成的度量器走了進來。
張越起身,看向這些大小不一的器皿。
走到它們面前仔細觀摩和研究。
與後世之人的普遍印象不同,秦漢兩代在度量衡的細分路上,堪稱登峰造極,幾乎已經達到了這個時代所能做到的上限。
就像現在,出現在張越視線中的這四套不同樣式的度量器。
在漢季,度量衡一分爲四,分别被稱爲‘律、度、量、衡’,分别對應律器、容器、量器和衡器。
但其實,這四種度量器,系出一源。
它們都是從諸夏民族的始祖,傳說中黃帝制造的一種樂器的基礎上演變而來——龠!
于是,龠成爲了中國自古以來最小單位的容器。
按照漢人的理解,一龠就是黃鍾樂器之中最小的那根定音管。
按照當年北平文侯張蒼規定的标準,一龠長九寸,直徑九方,既20.79厘米長,直徑0,72厘米。
這樣的一根小管,當可容納黍一千兩百粒,其重量當爲十二铢。
于是就這樣完美的将度量衡統一在一個器物之上。
隻是可惜,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幹的。
首先,黍這種作物果實顆粒,大小不一,重量不等。
雖然每一粒在肉眼看上去差不多,但當1200粒黍堆在一起的時候,量變産生了質變。
而這種龠又太大了,當人們企圖用它爲标準來計算其他數據時,随着單位的增加,偏差随之出現。
但任何企圖廢棄以龠爲單位的行爲,都是不可饒恕的。
更是完全違背先王教訓和詩書教化的大逆不道之行爲!
書曰:同律度量衡,又曰:先立算命,孔子曰:謹權量、審法度,廢修官,舉逸民,四方之政行焉!
在古老的諸夏哲學來看,樂律是萬物起源,一切文明和教化的根基所在。
它是數學的先驅,蘊含着先王無窮的智慧!
它是文明的火炬,照亮萬事萬物的光!
它能導人向善,它能指引迷途之人,回歸正确的道路。
它就是信仰!
它便是諸夏!
任何企圖否定這個理論的,在這個時代,等于自絕于天下!
而,另外一個作爲關鍵衡量對照的黍也一樣是不能否定的!
因爲,這是先民接觸到的第一種作物,是先民馴化的第一種植物。
在人民心裏,黍代表着祖先的智慧和精神。
放棄黍,意味着放棄祖先,等于背祖叛宗,要被發左袵進山當野人!
所以,張越隻能另辟蹊跷。
好在,後世的文獻和考古發現,給他提供了無數靈感和幫助。
在新莽時期,王莽這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在規則之内,做出了重要改變!
首先是,他大量制造了各種精準的度量器。
其次是,他在龠之下,細分出了兩種更小單位的标準——撮和分。
一撮大約2.07毫升,一分約1.2毫升。
然後他規定了一分容黍六十四粒,在時代技術局限的背景下,完美解決了龠的标準和黍顆粒帶來的問題。
張越摸着王莽過河,自然也有了思路。
在離開新豐前,張越讓丁緩做了一個精巧的權衡——類似于西方羅馬的等臂天平的稱具。
然後,讓丁緩進一步改進這種權衡,使之能夠做到精确衡量六十四粒黍,在天平另一端放上細沙。
于是,重量的标準單位問題被解決了。
在此基礎上,張越命令工商署制造,基于此數值的全新度量衡器。
此刻,望着眼前的這四套度量器。
張越伸手,輕輕的撥動了一下在最前面的,由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管子組成的‘律器’。
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官衙之中。
“參三以變,錯綜其數,先王之道美哉!”張越輕聲說着:“故自古王者統業,先立算術以命百事!”
他回頭看着官員們,語重心長的道:“諸君當要銘記先王之訓,數爲萬物之母,爲萬事之基,它事皆可廢,獨數不能廢也!”
“諾!”衆人恭身答着,心中也都各自有着想法。
但對張越的訓示,卻全部牢記于心。
張越卻是走上前去,看着律器之後的權器(衡器)。
漢季的權器,是環形的。
一層又一層堆磊在一起,最下面的甚至隻有一層薄薄的銅片,它的重量隻有一铢。
張越輕輕的擡起它們,讓它們劃過自己的雙手,感受着它們的律動。
權器是對百姓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造物!
因爲它直接關系百姓的生産生活和交易。
畢竟,大多數人民不識字,是文盲。
他們唯一能參考的對照物,就是這些權器了。
有了這套标準的權器,以後奸商和豪強們再想玩花樣,就得換個方式了。
“铢兩斤鈞石……”張越滿意的點點頭,然後就轉過身去,看着被擺在一張案幾上的尺子。
這個尺子,有别于如今的所有量尺。
不僅僅是它的精确度——它最小可以丈量到毫。
這個單位,靠着肉眼已經幾乎無法認出來了。
更關鍵的是,這把尺子上,多了一個小東西。
一個可以自由移動和卡在尺子上任何一個表面上的小小的卡尺。
張越拿起來,心裏滿是自豪。
因爲這把尺子,比後世新莽時期出土的原始卡尺更先進!
王莽的卡尺無法移動,而它可以!
有了這把尺子,漢家的工匠就能做更多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