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四曾經在鍵爲郡給鍵爲郡主薄當過仆人,自然也識字。
隻是識字量比較少,隻能認得日常用字。
他戰戰兢兢,撿起那份丢在自己面前的書簡,打開來一看,立刻就哭了起來。
書簡上的文字,雖然有些他認不得。
但大部分還是能看懂的。
他甚至沒有看完書簡,就撲通一聲,面朝長安方向跪下來,磕頭頓首,抽泣着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而在此時,新豐縣全縣的主要道路路口與市集、街口,一塊巨大的木牌,被人豎了起來。
一個個官吏,聚集民衆,大聲宣讀和宣講着其上的内容。
在新豐縣縣城之中,胡建親自出馬,站在市集的旗亭下,向着聚集在身側的商賈、民衆宣讀着這木牌上的内容:“春秋之義,在于仁義二字而已,仁義不施,則攻守之勢異也!而仁者,愛民而已。董子曰: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心也!故《書》雲: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先王之道如是而已!”
“當今天子,亦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明诏天下:夫本仁祖義,褒德祿賢,勸善刑暴,三王五帝之所繇昌也……”
“今新豐有陋習,百姓不舉其子者衆,是毀先王之道,壞先帝之法,傷天子之聖德,有司察之,以嚴法禁之!”
“嚴法之禁,實出于仁心、天意、聖訓也……”
随着胡建的宣告,立刻就有着官吏,在旁邊解釋這些話的意思和含義,以盡可能通俗和直白的語言,告訴人民。
這是法家的特長,法家昔年全盛之時,甚至可以将整部秦律講給一個不識字的農民聽,還能讓對方聽懂。
如今,雖然沒有了秦代的條件,但這吃飯的本事,卻還沒有丢掉。
而周圍人聽着,都是默默的低下了頭。
新豐城中居民,基本都是商賈、官吏和地主豪強,或者遊蕩的遊俠、地痞。
這些人最大的特征,就是基本都是中産以上或者是富裕人家的仆人、雇工和家臣。
自然識字率很高,基本都有一定的文化底蘊。
聽着胡建的宣講,再聽着相關官吏的解釋,很多人紛紛羞愧的低下頭。
在新豐城中,過去絕大多數溺嬰行爲的驅動力,都并非來自貧困,而是源于自私。
漢家制度,世代降爵,又有推恩令,令庶子也能分到部分家産。
通常一個家訾十萬的富裕人家,隻要子嗣稍微一多,一代人就能完成從富裕到中産的轉變。
爲了防止子孫演變成爲庶民,很多中小地主和中小商人,都會選擇溺死自己那些後出生的兒子。
這種方式,雖然殘忍,但卻可以保證子孫後代的平穩。
如今,聽到胡建的宣講,來自良心的譴責,終于發作。
但在新豐城外,廣大的農村,特别是貧困的骊鄉、臨渭鄉等地,情況卻是截然相反。
底層的百姓,可不管你什麽大道理,周公孔子。
他們關心的問題更加實際。
“明公,俺們不是不想養子啊,實在是窮啊!”在骊鄉的臨山亭中,曾勝剛剛向亭中百姓,講解了這一段告令,立刻就有百姓大聲說道:“實在沒辦法啊!俺們本來就窮,要是再多養幾個,連以前的孩子也要養不活!如之奈何?”
曾勝看着那個百姓,他認得,此人正是這臨山亭的破落戶,他家的妻子剛剛懷孕四個月了,而且是第三胎,故而已經被他列入了重點監視和觀察對象。
“顧大郎!”曾勝叫着那人的名字,盯着他那張黝黑的臉龐,大聲威脅:“本官嚴告于汝:汝之子汝若敢不舉,吾不僅要罰爾一倍田稅和五倍口賦,還會将傳役分給汝!”
名叫顧大郎的男人聞言,吓得兩股戰戰,瑟瑟發抖。
傳役?
所有徭役類型中僅此于修長城的苦役!
更恐怖的是,這種徭役一服就是半年甚至一年。
期間,服役人要自費負擔所有開銷。
别說他這樣的破落戶了,就是一般的中産之家,攤上這個繁重的可怕徭役,也要家破人亡!
威脅恐吓了一番顧大郎,曾勝就露出笑臉,對周圍百姓拱手,道:“自然,既有嚴法之雷霆,也有仁義之恩德!”
他回過頭,看着木牌上的文字,拍了拍手掌,昂着頭驕傲無比的繼續念道:“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今新豐陋習,不舉其子,有司不能察民間之疾苦,緒天子之恩德,是有司之失!”
“念百姓生活之艱辛,養育之困苦,本仁心聖訓,特告新豐父老……”
“自即日起,家訾一萬錢以下,養有兩子或兩子以上者,其一子在襁褓者,可告鄉亭官吏,或執戶籍、訾産之符,至縣衙相告,有司當細錄其名,造冊于縣衙文牍之中,每歲八月,先以公田假之,其租稅以三成!有司當月至其家,以問疾苦……”
這話一出,頓時全場嘩然,無數人目瞪口呆!
仁政!
哪怕不識字的農民,現在也馬上聯想到了這個詞語。
看聽着曾勝繼續說道:“而家訾在一萬錢以上,養有兩子或兩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告有司,有司當先以其爲責庸!”
“若能養有三子或三子以上,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免當年田稅,無出當年口賦,免征當年徭役!”
“其能養五子者,其家主免老,有司當以爲長者,告令全亭,予以嘉獎!”
曾勝講完,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怎麽都想不到官府居然還有這種操作?
若真的能落到實處……
旁的不說,單單是那家訾一萬錢以下,養有兩子或兩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可優先租佃公田的政策,就是一個大禮包!
公田啊,那可是公田!
畝産三石以上的上田!
有着完備水利灌溉,不需要休耕的上田!
顧大郎立刻就跳起來,舉着手,問道:“明公!明公!俺家家訾,就在一萬錢以下,可以租佃公田嗎?”
曾勝沒有好氣的看了他一眼,道:“當然可以!”
“不過得等汝子生下來,由本官登記造冊後才行!”
“告訴汝吧……若汝子生下來後,不僅可以假公田,本官更可以爲汝申請農具、種子和耕牛之貸,皆爲官貸,利息十一而已,且可分三年償還本息!”
顧大郎聽着這個消息,眼睛都直了。
他怪叫一聲,立刻撒腿往家裏跑。
現在,他那個懷孕的妻子,已經從過去的累贅,變成今天的寶貝!
顧家能不能租佃到公田,過上好日子,可全靠那個本來他決定溺死的孩子!
曾勝看着顧大郎的身影,搖了搖頭,但在心裏卻是暗喜不已。
治下出現了溺嬰事件,縣裏面自然要追究責任。
但若能保持全年無溺嬰,則可以在考績之上,記上一功!
對他這樣的太學生來說,若能在新豐這裏拿到幾個‘最’的考評,往後從太學畢業,至少可以從縣令甚至是郡中千石實權官員的位置起步,而且升遷速度将是無與倫比的!
畢竟,新豐現在乃是天下矚目的焦點。
更是漢家建小康、興太平的基地、試點與标本。
從這裏帶着幾個‘最’的考評出去,那就是帶着一身榮譽和光環出仕。
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将備受矚目。
甚至說不定,會成爲一郡之望。
人未到,名先至。
到任之日,郡守出迎三十裏,郡中名士排隊歡迎。
全郡父老皆翹首以待,全郡希望集于一身。
而類似的情況,此刻在整個新豐的每一個鄉亭之中上演。
嚴法禁止,加上政策鼓勵和獎勵,短短數日,整個新豐上下,哪怕是最愚昧的百姓,現在也知道了,溺嬰不對,溺嬰要被重罰。
而多子現在直接與多福挂鈎。
民衆的生育意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過。
于是一入夜,家家戶戶忙造人。
無論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隻要還能生育的,都卯足了勁。
哪怕是中産和地主家庭們也是如此。
比起窮困人家盯上的公田名額,他們的目标,自然是免老這個待遇!
所謂免老,就是漢律規定的符合特定條件的個人,可以退出徭役、兵役的征發序列。
乃是鄉三老的必備前置條件。
四十歲前不能得到免老待遇的,基本是不可能成爲鄉三老的。
由是,在這個風潮影響下,新豐民間很快就出現了一首民謠。
街頭巷尾、村亭内外,都有孩子在到處傳唱:聖天子,降恩德,皇長孫,施仁義,侍中公,活我弟,告父老:一個太少,兩個不多,三人爲林,四子結義,五子同心,多子多孫,多福多壽!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後,當曾經在新豐做過官吏的人,垂垂老矣,重歸新豐之時。
他們發現,道路上,擠滿了前來恭迎他們的人。
無數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牽着自己的子孫,恭身拜在已經胡子發白,腰背皆彎的自己面前,頓首磕頭,道:“長者活我!長者活我!緻有今日!緻有今日!”
而出現在已經昏花的老人眼前的,是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的人群。
于是,已經連路都走不動的老人,發現自己這一生是如此的輝煌燦爛,功勳昭著!
(本章完)